此后一段日子,练武暂停,众人每天都赶制火药。朝廷极为重视,多次催促赶工,有时等不及成品火药制成,甚至把提纯后的硝石原料直接就押运上船。
其时天下承平已久,国家昌兴,北无胡骑之害,南无倭寇之扰,纵有零星祸乱,不过是癣疥之疾,无关大局。此时朝廷在日常征调火药的份量之外,额外急购精良火药,数目还不小,此举大违常例。
这些日子秦敬泉一直脸色肃穆,在垂柳堂用餐时,也常和翟敬承、王敬得闲谈,大有忧色。三人推敲商量,却理不出头绪。虽然三人都没有明言,但几乎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不祥之兆,内心忧虑重重。
秦敬泉等人议论探讨并不回避几个弟子,有时还让他们参与进来各抒己见。这样弟子们耳闻目睹,也起到了锻炼、培养的作用。
常、齐、姚三个弟子也琢磨不透。目前只知道火药大致是运往福州,但霹雳堂只是负责制作火药,涉及朝廷机密,自不便胡乱打听。京城沈师叔或许知道内情,但此事与霹雳堂无关,也不便向他询问霹雳堂之外的朝廷公事。
周心勤眼珠一转,提议跟着运货船查探一番,或能打探到相关消息。他又自告奋勇,不怕辛苦愿意承担此任务。
翟敬承认为此计可行,但他却不知道周心勤心里有自己的如意打算。
周心勤随王敬得从福建回来后,当晚就在外喝花酒赌博,结果第二天就险些露陷,遭到秦敬泉训斥。虽然蒙混过关,但也不得不有所收敛,一直忍着没敢到外面胡天胡帝,那滋味就似馋猫欲偷腥一般,内心实是煎熬无比。
他揣摩秦敬泉的语意,提出这番建议,既显得积极响应掌门的话题,又在弟子中露了脸,还省得每天辛苦制作火药,更重要的是在外面没有管束,可以放开手脚花天酒地,更方便暗中办私事。他料定如果秦敬泉同意,那么多半会派自己外出查探。
果然秦敬泉抚须思考之后,认为可行。火药从霹雳堂出去,就与霹雳堂有了瓜葛,天下太平当然最好,否则虽然是朝廷的事,但也是天下人的事。此外,根据打探到的情况,还可提前预测朝廷下一步对火药的需求,从容安排好火药原料的购置、储存、生产等相关事宜。最重要的是,在扬州被倭寇伏击的事毫无头绪,只知道倭寇应该是奔着火药而来。既然在金陵本地没有头绪,那么顺着这条线查探一番,万一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不出周心勤所料,秦敬泉考虑到翟敬承、王敬得还需要休养,常志捷、齐友礼伤还没有完全痊愈,几个人都不宜车船奔波,而姚善瑞每日督促门人练武脱不开身,既然周心勤提出建议后本人又主动申请,便将这个事情交给了周心勤。
师父和师兄们纵论朝野国家大事,陈家旺似懂非懂,也不太关心。他自知自己入门最迟,于武功火药一道全无根基,和大家差了一大节,因此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只顾埋头练武学艺。
他这些日子亲自动手参与火药制作,领悟颇多,学的越深入,越感到火药一道确实精妙细微,千变万化,渐渐沉浸其中,感觉其乐无穷。
每天制作火药时陈家旺都留神仔细观察,只是仅凭肉眼只能看出硝石用量最大,其次是硫磺和木炭,很难精确了解到具体用量配比。
弟子们在山洞大厅里制作火药时,有时秦敬泉师兄弟三人就在石室中试制各类新火器火药,但所需各种原料都是三人亲取,至多几个弟子帮忙,从不假手他人。有时所取各类原料林林总总有数十种之多,有装在坛坛罐罐里的,有装在箱子里的,有装在麻袋里的,叫人难以一窥究竟。看来真想掌握火药的秘密,非得成为正式弟子不可。
如此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午时,大家正在垂柳堂用餐,管家来报,周心勤回来了,话音刚落,周心勤风尘仆仆踏进垂柳堂。
多日不见,周心勤看上去憔悴了许多,眼睛布满血丝,不修边幅,一脸疲惫。他一进门便向三位师父行礼致意,沙哑着嗓子道:“弟子无能,这次白跑了一趟,有负嘱咐,请师父责罚。”
福州距离金陵颇远,众人都很惊讶他回来的这么快。
翟敬承看到平时一贯注意外表形象的这个徒弟如今胡子拉碴,头发散乱,肯定这趟差事吃了不少苦,安慰道:“不着急,坐下说。”
周心勤不肯落座,坚持站着回话,胡管家递上一杯茶,他接过茶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喝得急了还呛了喉咙,咳嗽了好一阵。
长长喘了口气,周心勤方道:“禀报掌门和师父,为免不必要的多事,弟子出门后便暗中追蹑。弟子生怕误事,半个月来不敢大意合眼”,说到此处,话音低落,显得精力颇为不济。他满面疲累,眼带血丝倒也不假,但那是因为成天鬼混、玩得辛苦,而不是真的劳累。
大家看到他一副憔悴疲惫的神情,人人以为他认真负责,必是风餐露宿吃了辛苦,谁也不会有其它想法。 周心勤暗暗观察师父们的表情,见大家都流露出关心的神情,心中大定,扯起谎来更加流畅,他接着道:“起初一切顺利,但不料忽一日天降大雾,就此失去运货船的踪迹。弟子百般查找,可实在无计可施。是弟子一时失察,情愿受掌门和师父责罚。”怪不得他回来的这么快,原来是将船跟丢了。
周心勤虽满面风霜,但身体站的笔直,主动认错求罚,旁人反倒感其诚恳。翟敬承宽慰道:“事出有因,也不是你本意,你也努力了,偶尔失手,也不要放在心上。”
周心勤道:“谢师傅体谅。一路过来我都仔细打听,各地都未听闻有异象”,他补上这句话,显得自己还是认真负责,勤于职事。
秦敬泉道:“你一路辛苦了,还没吃饭吧,先坐下吃饭,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周心勤担心一个不小心露出马脚,不愿再留下来,道:“弟子不饿,倒是十分困乏,想先下去沐浴更衣”。
秦敬泉点点头,周心勤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翟敬承问道:“掌门师兄,过两天还要出一批货,要不要再盯一次?”
秦敬泉摆摆手道:“算了,朝廷这么做必然有原因,我们就不操心多事了。”话虽然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觉得心绪不宁。
就在此时,厅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一个门人慌慌张张奔进来道:“禀报掌门和师父,福伯刚才突然晕倒,口角流涎,半边脸也歪斜了。”
阿福虽然是个下人,但他从年少时就一直在府上,人缘颇佳,掌门和几位师父对他一直客客气气,从不将他看低,霹雳堂极重要的房就是交给他打理的。
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垂柳堂上的人都吃了一惊。秦敬泉不及细问,搁下手中茶碗,对前来报信的门人道:“前头带路”。他一动身,其余人也纷纷起身跟上。
陈家旺听闻噩耗,宛如晴天突然炸响了霹雳,头脑轰然作响。他进霹雳堂之后,福伯对他照顾良多,在他心目中,掌门、师父虽然对自己不错,但只有在福伯那里才感到一种踏实的亲近感,不知不觉早把福伯看成了自己的长辈亲戚。
陈家旺一时愣住神,直到大家纷纷起身走出门外,才恍然惊醒,追了上去。
一走进房,就看到福伯正斜倚在门口桌子后的扶手椅子上,半边嘴角歪斜,二个门人托着他身体,防止他从椅子上滑下来。
报信的门人在一旁道:“禀掌门、师父、师兄,我们几个人正在房看,福伯拿着拂尘站在椅子上清理架高处的灰尘。本来一直好好的,但福伯突然身体发僵,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我们见情况不妙,赶紧禀报。”
秦敬泉点点头,上前二步伸手搭脉。福伯见了众人,努力想开口说话,但嘴角一动,口涎就流了下来。陈家旺心中酸楚,走上前托住他头颈,用袖子轻轻擦去他嘴边口涎。
福伯身体不大能动,看到陈家旺,眼色热切,嘴唇哆嗦,口中嗬嗬有声,不过话音低沉含混,听不清楚。陈家旺俯身将耳朵贴近他唇边,听了半天,依稀是“人多…,…安全…。”
陈家旺将福伯的话禀报给秦敬泉,秦敬泉道:“嗯,阿福现在这个状况了,还惦记着房的安全,唉…”,转身问道:“去请薛神医了么?”
胡管家也已听得消息赶了过来,答道:“已经去请城西巷口的大夫了”。秦敬泉眉头一皱,道:“阿福这个情况,街头巷口的郎中本事不济,还不快去请薛神医?快去!”
胡管家转身出去安排。秦敬泉低声道:“刚才搭脉,阿福脉象有些低微散乱,鼓动不力,看来病情不轻啊。”
众人沉默了一阵,王敬得道:“幸亏发现的早,薛大夫医术高超,他一来定可妙手回春”。
陈家旺接道:“是啊,福伯年龄还不算很大,他平时多行善事,一定会没事的”,他嘴上这么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心中没有一点底气。自从来到霹雳堂,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心里惶惶不安,却又束手无策,眼见福伯神色痛苦,只觉得心中难过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