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乙板起脸来,佯怒道:“你这娃儿,胆子倒不小,敢编排起老夫”,他长出一口气,正色道:“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大功名、大事业于世,躯体容颜乃父母所赐,何必孜孜顾盼,以相貌而论英雄!”
霹雳堂众人都是江湖人物,一向以火器、武功技艺自负,薛乙这番话正合大家心意。翟敬承赞道:“太医所言极是!人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高矮胖瘦皆有定数,江湖子弟但求奋发勤修,有一技之长,计较容貌美丑,不是男子汉所为,直让人轻视!”
薛乙却摇摇头道:“二当家言之也有道理,不过薛某倒另有浅见”。
他肃然道:“老夫愚见,若两相比较,那么处世相当看才能,才能相当看品行,二当家所言才能技艺固然重要,但首当以德行为上。世人大凡都有自己的特长,或依恃自己待人处世强,或依恃自己才能技艺高,这些都可以让人为之自夸自傲,以为有了立身依靠,唯独品行强求不来,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自负自傲的凭恃,所以我推品行为首。至于容貌气质,所谓‘腹有诗气自华’,不必过于强求。
自古“医”、“儒”相通,所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薛神医非但医术高超,学问也是不遑多让,谆谆教导,诲人不倦。翟敬承不禁抱拳道:“太医高论,发前人所未言,佩服之至!”
薛乙呵呵笑道:“当年我自负年少才俊、医术了得,那时可悟不出这些道理。我幡然悟道,改名自省,除了经历此事后恍然医术山外有山,妙道无穷之外,更忏愧于这江湖郎中医者仁心。”
他缓缓饮了口茶,接上之前的话题,道:“观察使接下来的话,更使我震惊莫名。”
他清了清嗓子,道:“观察使见老母得救,大喜若狂,欲重金厚礼酬谢,江湖郎中却坚拒不受。观察使还以为郎中嫌礼金薄了,就层层加码,到后来,赏赐已是极其丰厚,但郎中就是不领受。观察使也被郎中搞糊涂了,不知江湖郎中到底想要什么赏赐。”
薛乙故意问堂上众人:“诸位可知这江湖郎中心里到底有何所想?”
堂上议论纷纷,有人说郎中要玉器古玩、奇珍异宝的,有人说要豪宅商铺、香车美女的,还有说要谋官当差、优厚俸禄的,不一而足。
翟敬承猜道:“莫非这观察使府中或其治下某处有医术秘籍,江湖郎中想要求之?”
翟敬承迷信典籍秘本,霹雳堂在扬州土地庙中伏,起因就是他带人去购置火药秘本,后来不知为何消息走漏,被倭寇盯上了。他以己心度之,这江湖郎中志不在黄白之物,定是心思在此,尤如在不少江湖人物眼中,少林寺藏经阁中的秘本孤本,比金银财宝不知要贵重多少倍了。
薛乙一笑摇头。
王敬得道:“我知道了。这江湖郎中定是有亲朋好友在观察使手下做事,求观察使提携照顾。或是有亲友触法犯事,求观察使法外留情的。”
薛乙哈哈大笑摇头。等了片刻众人纷纷猜测都不中,他开口道:“这江湖郎中提出的要求是,请观察使免去其治下一个偏远乡村的税赋徭役。”
秦敬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这是江湖郎中家乡。他是替家乡父老陈情,不谋一己之利,确实难得!”
薛乙摇头微笑道:“非也,非也。起初观察使也是这样想的。观察使见老母亲竟然有治,心情大好,听江湖郎中只提了这么个要求,一口答应,并让郎中一并报出家乡亲人姓名,在衙门当差的,给予优待,在乡耕种的,给予补助。谁知江湖郎中言道那并不是他家乡,非亲非故。”
这下堂上众人糊涂了,都不知道这江湖郎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薛乙道:“观察使也是满腹狐疑,一再追问。郎中只好告诉他,前段时间行医经过那里,这个乡村受灾之后瘟疫流行。病虽然可治,但百姓连番劫难之余,民生十分艰难,鬻儿卖女,不绝于道。郎中四处奔走之时,偶然听闻观察使为了老母病危重金悬赏之事,就此直奔观察使府而来,期盼能治愈老太太的病,从而为此乡村向观察使求情。” 堂上众人默然,薛乙感慨道:“当时闻言,我感动之余,既惭且愧,就提出一定要见见这个江湖郎中。观察使却道江湖郎中不在府中,行踪不定,此时是见不到了,晚上也太迟,不如等江湖郎中明天上午诊治过老母后,再安排会面。”
“我细问之下才知缘由。原来这江湖郎中每天上午到观察使府上进行诊治,其后还要在周边替百姓行医。观察使见他奇人奇行,放心不下,担心郎中一去不回,坚持要求郎中住在府上。郎中拗不过,只好答应住在府上,不过郎中言道他每天午后还要出去替穷人医治,盼观察使给予方便、不要阻挠。两相折中,郎中晚上就住在观察使府上,白天上午医治观察使老母,其余时间自便。观察使便安排二名仆役跟着郎中,名为服侍,实则还是不放心。这郎中也很辛苦,在外行医每天要很晚才回府。”
秦敬泉赞道:“真是奇人!李某心向往之。”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心里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这江湖郎中不羡权贵,不贪钱财,为了不熟悉的乡民却费心尽力,性格甚是古怪,脾气怕是好不了,”薛乙忽然莞尔一笑道:“在那之前,我自己的脾气也是好不到哪里。”
秦敬泉哈哈大笑,伸手指点翟敬承、王敬得道:“我们这些江湖粗人,年少时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不过年少轻狂无妨,德行无亏极是重要,否则就是逞强斗狠,祸害乡里,沦为地痞混混之流了!”
薛乙接着道:“和那江湖郎中没见面之前,我坐在客厅,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心情即紧张也兴奋还矛盾。我之前医术冠绝一时,人皆称道,如今藩属国中一个江湖郎中却更为出彩,心中有些失落,不过此人医者仁心,心下又极为佩服。”
“辰时刚过,观察使就将江湖郎中带来。我远远看去,这郎中约摸五十余岁,身材瘦削,穿一身粗布大褂,实在貌不惊人。一经交谈,这人居然能讲熟练的本朝官话,虽然面貌冷峻,言辞倒也有礼。我那时虽然脾性傲气,但对有真才实学之人还是很客气的,就向他请教是如何救治了观察使的母亲。他回答道就是用我之前开的方子救治了观察使老母。哈哈,可惜我的方子救了人,我自己还不知道。”
薛乙说到此处,脸还是微有赫色,道:“郎中言道,朝鲜本地医者每多滥用辛热燥烈药物而致伤阴劫液。当天他搭脉诊断之后,虽觉病人还有一丝胃气,但年老体衰久病之下,日常用的方子都不济事,冒然用了只怕更加致命,直到看到了我的方子,才大胆施治,果然功成。这郎中盛赞我这方子巧妙得体、合乎古法,倒过来向我请教。”
喻昌道:“这朝鲜郎中倒是识货之人,知晓您老通晓古法,医术奇正结合,和别家不同。”
薛乙感慨道:“老夫年轻时虽然自大,可学医极为勤奋,博览群不倦,常通宵达旦。经年之后,参悟出一些医术古法心得。此后老夫推崇人以脾胃肾命为本,临证多用甘温益中、补土培元等法,既治病、也养人。可惜时至今日,不少医家治病临诊,不问病情温湿寒热,开方一概用人参鹿茸等贵重药物,病人花费大折腾多,家境一般的百姓,多有因一病而至穷困潦倒。尤为可气的是,长此以往,百姓受此熏陶,都以讹传讹,认为开方子不用人参鹿茸,便不是好医家、不是好方子,真是祸害不浅啊!唉!”
陈家旺想起父亲病重请医,那些请来的大夫果然盖莫如此,不禁愤愤道:“医道本来是为了活人,可现在很多大夫,不知仁义,对富者用心,对贫者草率,一些庸医人云亦云,不思探究医理;一些医家医道沦丧,故弄玄虚但求真金白银,哪有心思替病人着想!”
陈家旺有所感触,愤愤开口,说完见大厅上众人都注视着他,惊觉自己心情激荡之下,声音过大,脸一红,道:“还是薛神医和那个朝鲜郎中医术通神,仁心仁德,为世人敬仰!”
薛乙呵呵笑道:“小兄弟不必给我脸上贴金。人家夸我方子开的得体,我自己还心虚着呢。当时我满脑子在想,老太太病已入肺腑,药力不可到达,这江湖郎中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治好了老太太?我追问之下,郎中坦言他每天早上先用针灸疏通老太太经脉,然后再用我的方子,如此药力可到达脏腑发挥效力。”
喻昌惊道:“原来这郎中先用针灸调和人体五行脉络,经脉一疏通,原本药力达不到的,此时便能够直达脏腑,发挥效力。这人本事确实不小。”
秦敬泉赞叹道:“这朝鲜是我大明藩属国,举凡朝政、化、医道等等历来都以我朝为师,想不到区区一个藩属国郎中,居然也有此等手段。可叹我朝医家,真要惭愧不已了!”
话音落下,秦敬泉忽然想起薛乙在座,自己刚才这番话不免涨了他人志气,减了老友的威风,忙道:“薛神医才不愧是名医翘楚,朝鲜郎中的针灸再精,也得依靠薛神医的方子!”
薛乙一笑而过,道:“郎中的针灸术确实奇妙,我和他是各有千秋。不过郎中用的这种方法,中华古已有之。详查典籍记载,自《素问》、《灵枢》、《扁鹊心》、《千金要方》…多有论述。若病入脉络,药不可达,可以针灸、正骨、艾熏、推拿、按摩等融通经脉、疏导气血,然后配合草药共同医治。”
医道博大精深,垂柳堂上众人无不心生钦佩。
薛乙接着道:“我和这朝鲜郎中谈的投机,互相钦佩。佩服之余,我们二人一是明朝医家,一是朝鲜郎中,医者相轻的毛病还是有的。其实我在针灸医技上也颇有研究,当下就提出印证一下对方的针灸之道。这人倒也爽朗,当场答应互相切磋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