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又起波澜,大厅上众人都凝神静气听他讲下去。
“只是要切磋针灸之法,如何评判却费了心思,总不至于找上两个年龄、体质、病情都相似的人来检验吧。那郎中想了想,提议就以‘灵枢九针’来评判。”
他知霹雳堂众人都非医道中人,详细解释道:“这‘灵枢九针’又称‘九针之喜’,是东汉名医华佗的发明。针灸有九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针具,‘灵枢九针’就是在活鸡身上插入九种针,直到看不到针头为止,九针插完,不能让鸡死亡。这就要求施针人眼光精准独到,腕、掌、指力都要达到刚柔相济的地步,且要对内脏和肌肉了如指掌,否则无法达到如此境界。”
薛乙长出一口气,道:“自第五针开始,称为‘凡医’、第六针为‘教医’、第七针称之为‘名医’、第八针称之为‘大医’。华佗只准许达到名医境界的弟子为病人诊治。呵呵,‘七针之功’已属名医,极为少见,而现今医家,稍读几年,有所涉猎,就敢为人诊症,试问又有几人有‘七针’功力、可称名医?”
他敛容道:“古人遗风,实足为今人楷模。我每读医至此,都十分钦佩”。
喻昌插话道:“这江湖郎中设置这么个切磋的法子,定然于他有利。师父您当时答应了?”
“人家以你先辈制定的规则进行切磋,这可怪不得人。只是我朝流传至今,早已不用此法,且现今重药轻针,纵有习练针灸者,也只是涉猎《针经指南》的《标幽赋》和《针灸图经》”。薛乙呵呵笑道:“只是我在习练之时,见中记载的华佗这法子有趣,自己进行了参照修炼。当时立志要以华佗为榜样,不想阴差阳错,却用在了和朝鲜郎中的比试切磋上。”
陈家旺见他随手拈来,无所不知,佩服之余,忍不住问道:“薛神医,您老只讲到第八针,不知‘九针之喜’第九针是什么?”
薛乙道:“这第九针么…,如果可以施到最後一针,即第九针的话,古记载就可以一根针诊治天下病症,称之为‘太医’”,他喃喃自语,道:“可笑今人仰慕追思,朝廷还专设了‘太医院’,可惜此‘太医’非彼‘太医’也。”
他感叹一番,接着道:“原本古记载的‘九针’指鑱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长短粗细、形状用途各异。所谓一针法天、二针法地、三针法人、四针法时、五针法音、六针法律、七针法星、八针法风、九针法野,以九针应九之数。”
薛乙示意喻昌打开医箱,取出针灸盒。霹雳堂众人听他讲解,再细看器具实物,各人心里不禁捏了把冷汗。那长针竟达七寸之长,鍉针针形微宽扁平却没有针尖,其余金针闪着金色寒光、形状各异,这‘九针之喜’难度可想而知。
薛乙接着道:“观察使就安排人捉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来。我们谦让一阵,取出各自针具准备施针。我瞄了一眼,见郎中竟然从医箱里取出来一套金灿灿的金针。此人其貌不扬,外形就如同一名穷酸腐儒,哪知这套针具却十分名贵讲究。”
王敬得人称“三掌柜”,早年间曾专门打制了一把纯金算盘,显示身份之余用于游乐把玩,闻言笑道:“这朝鲜郎中对吃饭的家伙倒舍得下大本钱。”
薛乙道:“郎中却不是为了显摆炫耀,这里有个缘故。他看了我拿出来的针具,眉头微皱,从医箱里又取出一套金针递给我,让我用金针切磋。他怕我误会,告诉我针灸以金针的材质为佳,他曾亲自以凉泻法做比较,金针的得气感应灵便,疗效最好。郎中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时救治病患就在于一丝一息的增减,所以务必人尽其才,物尽其善。现在想起来,郎中的话言犹在耳。‘九针之喜’后,郎中将这套金针赠与我,从此我也开始使用金针。”
王敬得笑道:“这次是插鸡又不是插人,郎中用金针倒也较真。不过这人的观点,倒和我霹雳堂制作火器的要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物料要真、制作要巧、器具要精,如此才是万全之道。这江湖郎中真不寻常。”
薛乙点头道:“我细看郎中递来的金针,虽然九针按‘灵枢九针’古法而制成,但形状略有不同。我大明所用是环柄针,朝鲜医家所用是平柄针,这大概是从古流传至今,由中原传至辽东,各自发展有所差异吧。不过二人用同样的金针,也公平合理。我们彼此客气了一下,随即开始动手。”
众人看着针灸盒里亮熠熠的金针,想象二人要在鸡身上遍插九针,刹那间仿佛亲历现场,感到无比紧张。
“郎中先动手,我也紧随其后。前六针于我们而言是轻描淡写,不分彼此,两只公鸡满地溜达,欢快吃食。到第七针时是毫针,毫针尖如蚊虻喙,轻柔锐利而不易着力,虽用处最多,用好却着实不易。入针时,鸡突然扑棱了一下翅膀,带动了针尾,我此时指力正发,结果刺入的方向略有偏移。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在当时还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那边郎中的第七针依然很顺利,公鸡如常走动,抢着啄食。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七针扎下,我们已是“名医”,观察使和我那都指挥同知朋友以及旁观的人群齐声叫好。”
薛乙微微苦笑,道:“第八针时,我手掌一按上公鸡,登时觉得不妙,手中公鸡挣扎的力道小而无力,再注目细看,发觉公鸡眼神也有些黯淡。忽然之间,我只觉厅堂之上无风自热,后背汗水涔涔而落,粘湿了内衫,这在以前还从未有过。拿在手上的小小金针虽然轻若无物,但此时却如擎泰山之重。我借口饮茶,停下手静静心神,江湖郎中也住手慢悠悠的饮茶,似乎在等我的第八针。”
尽管早已时过境迁,但此时垂柳堂上安静无比,众人都替薛乙捏了把汗。
“事已至此,总不能一直拖下去。我拿起长针,聚目凝神,调匀呼吸,轻刺而入。等七寸长的金针透体而入,我已是神经高度紧张,疲惫异常。总算公鸡没出什么异常,如此就过了第八关。郎中见状,踌躇了一下,他没拿长针,而是拈起了大针,大针长四寸,要比长针短。郎中也是郑重其事,酝酿良久,方才刺下。这针也很成功,这样我们都剩下了最后一针:第九针。”
大厅上众人纷纷瞧向薛乙,都想从他脸色上先预判出结果,但薛乙脸色平静,看不出端倪迹象。
“第九针开始时,我剩下的是大针,郎中剩下的是长针。他还是慢悠悠的,似乎等我先动手,反正都是最后一针,谁先谁后也无所谓了。我就先抓起公鸡准备施针。一入手掌,感觉公鸡羽毛之下全身的肌肉忽紧忽松,有如漩涡波浪起伏抖动。我心道不妙,当下不敢再拖延,直接下针。”
薛乙长出一口气,仿佛刚刚施完第九针。
“这一针下去,心里完全没有底,一颗心仿佛从胸腔跳了出来。我在公鸡背上轻轻抚摸,心里暗暗祷告。放下公鸡,公鸡先是两腿缩在翅膀下面,蹲在地上,过了片刻才缓缓起来走了两步。观察使连忙示意身旁的仆役,那仆役甚是机灵,上前抱起公鸡一溜烟出了客厅。公鸡一出客厅,就等于是宣告我大功告成了,围观人员欢呼声四起。我暗道侥幸,浑身轻松,宛如卸下了万钧重担。如此一来,就等郎中的这最后一针了。” 霹雳堂众人和薛乙相熟,自然巴望薛乙能胜,闻言都松了口气。
“这时大家眼光都集中到郎中身上,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围观的人都在等郎中下针,感觉时间好像都凝固住了。郎中拿起针又放下,反复二次后,他突然放下手中金针,长出一口气,言道最后一针他放弃了,承认我是‘九针之喜’的胜方。”
这情形大出众人所料,垂柳堂上不少人惊讶出声。
“当时我也和你们现在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薛乙道:“郎中解释道,公鸡之前已经受了八针,而最后一针就如同是骡马能承载极限的最后一根稻草,难度要远远超过前面八针的总和。进行到最后一针时,我余下的是大针,他剩下的是长针。郎中言道长针专取身体深邪远痹,在九针中长度最长,几乎是大针的一倍,所以和我相比,他这最后一针的难度太大,殊无把握,与其勉强而为,不如自行放弃。”
此前,垂柳堂上众人都暗暗担心,如果被一个藩属国的江湖游医拔得头筹,那可糟糕的紧。听到这个结果,不约而同都暗暗松了口气。
薛乙看看众人脸色,摇摇头道:“郎中这番言语,其实言不由衷、破绽甚大。这场切磋的真正结果,只有二人知道”,他伸手指向自己,道:“只有我和郎中二个当事人才是心知肚明。”
峰回路转,结局还有变数,众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不过从薛乙口中亲口讲出,又不得不信。
薛乙解释道:“这‘九针之喜’的最后一针,无论是长针还是大针,其实在‘太医’眼里,都是一样。就如同你们江湖绝顶高手,飞花摘叶亦可尚人,至于手上是一把宝剑还是一根竹筷,并无区别。郎中放弃最后一针的解释,外行人不明医理,听起来似乎在理,但我一听就知道郎中虚构编造。”
薛乙缓缓道:“我当初已认为老太太无药可救了,但郎中还能凭金针疏通经络脏腑,其实仅凭此一件事,就已说明郎中针灸功夫在我之上。‘九针之喜’过程中,我仔细揣摩了郎中的每一针,其认穴准确、针法行云流水,确实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喻昌平素十分敬重师父,见他自甘落后,推崇朝鲜郎中,鸣不平道:“您老人家太自谦了。郎中针技再高,恐怕也强不过你,要不然他为何要放弃?”
薛乙道:“朝鲜郎中虽然自谦,但眼眸深处却凛然有威,淡然之中不掩傲然之色。‘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行针时的手势、指法、力度…都已臻登峰造极,这些都瞒不过我。”
陈家旺一直在认真倾听,此时忍不住问道:“薛神医,这‘九针之喜’是医家至高追求,如果郎中果真有此实力,为何又要故意隐瞒?”
王敬得也颔首道:“不错!他一个藩属国的江湖游医,能有‘九针之喜’的功力,这是何等荣耀啊!又何必自谦?”
“我虽然看出了郎中有意想让,但当时也是满腹狐疑,实在想不通郎中为什么要这样做。当天中午观察使设宴,宴席散后我就请郎中到我下榻处单独叙谈,郎中也正有此意。落座后我开门见山,就问郎中为何自谦相让,郎中见我一语道破,也就开诚布公道出了缘由。”
薛乙赞道:“郎中坦言,针灸之术虽然玄妙,不过,一针治百病也只能是一种溢美之词。‘九针之喜’的荣耀虽然有目共睹,但很多大夫为习练九针而耗尽毕生的心血,甚至忘却医家的天职,只追求这种虚名了。郎中有感于此,因此不惜放弃‘九针之喜’的名望,希望以此来向我交换药草诊治的医法。”
翟敬承道:“武有武痴,这人看来是个医痴。”
薛乙道:“业有所精,专而成痴,倒也不坏。我和郎中交谈之余,发觉此人真是一个奇人,”
“郎中幼年家贫,父母得病早亡,自此立誓要成为一代良医。但他身份是贱民,学医过程中屡遭白眼,碰壁无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拜了一个明朝异人为师,此异人医术高超,通晓古籍,见解独特,尤其精于针灸之术,不知何故流落到朝鲜,由此郎中学到了一身好医术。”
薛乙叹了口气,道:“可惜朝鲜门第森严,他一个低级贱民,虽学了一身精妙医术,但医术越高,越显出其他医家的平庸。郎中本性淡定低调、悲天悯人,但每每遇到那些误人庸医,都挺身而出、率性直斥;遇到那些为了一己名利,不为病人考虑,甚至故弄玄虚,全然不顾及患者安危的医家,又会不留情面,仗义直言;遇到那些爱惜羽毛,趋炎附势,热衷于和达官显贵勾连,不愿给穷苦百姓诊病的医家,又常常鄙夷不屑、耻于交往。如此一来,自然就会得罪很多人,他辗转多地,始终为人所不容。”
秦敬泉叹道:“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薛乙道:“后来,郎中终于在汉城又得罪了内医院的杨御医。那一年郎中在汉城替人治病,本来经郎中诊治,病情已大有起色,谁知病患家人又请来了杨御医。家中亲人为病人担忧,多请个大夫本也无可厚非,但医生来多了不见得就是好事。郎中开始也不以为忤,但杨御医却给出了不同的诊断,郎中虽极言力辨,但人微言轻,病患家人还是信服御医的名头,让御医接手治疗。诊治时,杨御医有意炫耀名医气派,针具用紫檀花梨木金针,施针前必须以参汤净手,施针时动辄以长袖遮掩、暗行指法,旁人看上去高深莫测、神乎其神。病人后来病情转重,最终不治而亡,而郎中在一旁却空自着急,只能作壁上观。”
喻昌禁不住跺脚道:“真是既惋惜又可气,替这病人全家不值。”
秦敬泉唏嘘道:“本朝伯温先生曾叹世人徒重金玉外表,而无视败絮其中。此类人华而不实,误人误事,真是可气可恨!”
薛乙长叹了口气,道:“世人在未成名之前,境遇大抵如此。众生多急功近利,重虚名甚于重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