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春已绿江南。春花缤纷烂漫,柳丝婀娜起舞,飞扬如烟。运河波光粼粼,如练如带,婉转穿城而过,好一个风景如画、绿杨满城。
千年古城扬州府满城锦绣,正值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四处杨柳轻拂,青草茵茵,眉眼间绿色葱茏,风光宜人。
临河转角处,一巾酒旗迎风招展,上“维扬楼”三个字,落笔飘逸,正是名家手笔。这“维扬楼”沿河而建,逶迤十数间,每日客流不断,在当地十分有名。
时已过午,店里仍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忽闻远处街面马蹄声疾,不一会已至店前。来者一行五人,虽满面风尘,却不掩精练之气。当先二名男子中一人年龄不到五十岁,身材精瘦,另一人圆脸圆腰,看上去要年轻几岁,单手提一黑木箱。
店小二笑嘻嘻迎上前来,边作势迎客,边替客人搬拎行李,不料黑木箱很是沉重,正待喊个同伴过来帮手,那圆脸胖子伸手挡住,跳下马来,道:“小二,行李不劳你忙,备一间雅致包厢,肚子可饿的紧了。”
“这位爷,可真不巧,现在连大厅都是客满。要不您几位少侯片刻,角落那桌客人就快好了。”
胖男子引颈一看,楼上下客人川流不息,柜台边摆一排长凳,也都坐了人等待空桌翻台。
精瘦男子微微皱眉,道:“三弟,如此人多,我们换一家吧。”胖子道:“二哥,咱们专程而来,白跑一趟却是对不住五脏庙,等我去瞧瞧。”言毕纵身跳下马来,反手将黑木箱抛给身后年轻同伴。木箱虽沉,他一抛一掷却是轻盈自如。
彼时店里人多拥挤,这人虽体态胖硕,却灵动便捷,身形一晃,几步已到二楼,转眼间在楼上便转了一圈。
胖子下楼责问道:“小二,你不是说客满吗?怎地二楼还有一间空包厢?”
店小二颇为机灵,见来人气势大方,身手不凡,遂恭敬答道:“回客官,本店号称东南第一佳味,除了本地富商名流、达官贵人经常光临之外,周边三省还有许多客人慕名前来,几乎每日都客满。客官看到的楼上那间空包厢是本店掌柜自备的,宁可空闲以备不时之需,不对外开放的。”
胖男子笑眯眯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小二,道:“我们是慕名已久,专程赶来的,烦请小二哥通报掌柜,行个方便。”
人家言语客气,出手大方,模样举止不是市井凡客,店小二又拿了人家的钱,自古拿人钱财要替人办事,店小二遂满脸堆笑,请几位客人稍等,转身去禀报掌柜。
时间不长店小二回来道:“掌柜不敢怠慢有缘贵客,已将自备包厢让给各位,请上楼来。”
一名黄衣青年人上前对精瘦男子道:“禀师父,徒儿先去把马匹安置妥当。”精瘦男子点点头,黄衣青年麻利的把五匹健马归拢,有跑堂引领着他将马匹牵至后院饮水喂料,其余人径直上楼。
楼上这间听风阁三面临水,眼界开阔。推开镂空窗户,窗外河波起伏,水流淙淙,微风徐来,令人耳目清爽,心旷神怡。
房间陈设极是雅致,房中摆设四面平磨螺钿漆器屏风,墙上悬挂竖四屏山水图轴,上绘当地四季美景,画风飘逸精雅,应是大家之作。
小二甚是机灵,不用吩咐,麻利的泡了一壶绿杨春茗,正待询问客人点菜,那圆胖汉子已急不可待,吩咐道:“桂花盐水鸭,三鲜干丝,玉带虾仁、一品豆腐,葵花狮子头,如意菜心…”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道:“这位爷真是行家,您点的这些都是小店名菜,东来西去、南来北往,不管哪里来的客商,凡尝过的无不赞不绝口。”
胖男子道:“唔,鲥鱼可曾上市?”
店小二一拍大腿,道:“鲥鱼这两天才上市,这位爷可真是大行家!要说这鲥鱼啊,是天下第一鲜美食物。古代有一名士自称生平唯有‘五恨难消’,这第一恨就是恨‘鲥鱼有刺’,可想而知这鲥鱼有多美味。”
他这一说,勾起了客人的好奇心。一名矮个年轻人问道:“‘五大恨’不知是哪位名士的说法?剩下的又是哪四恨?鲥鱼真是天下第一鲜吗?”
胖男子打断他的话道:“友礼,哪有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俗话讲:看景不如说景、吃菜不如说菜,这“五大恨”的说法,无非也就是烘托气氛而已。这样一经渲染,菜还未上,就已经让食客满嘴生津了。所谓‘五大恨’,在人老餮中广为流传。说这话的是北宋人,姓彭字渊才,此人率直有趣,世人传其一恨鲥鱼有刺,二恨金橘多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
精瘦男子插话道:“‘五大恨’的说法倒也有趣,但是这‘海棠无香’值得商榷。咱们金陵静海寺的海棠花不就有香味么?鲥鱼味是极美,但要说是天下第一鲜,众口难调,恐怕也很难定论。” 店小二在一旁听到了,道:“几位客官是见多识广,不过南来北往的客人众口一词,都称赞鲥鱼的确是天下第一鲜。昨儿个,本地的吴知府还陪同南直隶应天李巡抚专程前来小店品尝了芦笋鲥鱼。李巡抚品尝后赞不绝口,还留下了‘天下第一鲜’的墨宝呢。”
店小二有意卖弄,挺起胸脯道:“芦笋鲥鱼正是本店当下时鲜招牌菜,此菜需武火急烹、火细煨,不可马虎半分。本店做出的这味菜更与别家不同,非得当日捕捞的长江鲥鱼才当得“人间极鲜”四个字,都是当天清晨才下网,然后快船运至本店,中途鱼不可离水,这养鱼的水也必定要长江江心之水。”
矮个年轻人听的眼也直了,咂咂嘴,似已津津入味。他扭头看向精瘦男子,道:“师父,店小二讲的神乎其神,咱们就尝尝鲜如何?”
店小二道:“鲥鱼本来就少,捕捞更难,今日渔船至今未到,看来没指望了,对不住各位客官了。”
众人闻言大感惋惜。胖男子也颇为失望,道:“赶了这么远的路竟然没有口福,那就闲话少说,速速去催菜,我们还有事。”
小二替客人续了一圈茶水,又摆上阁老饼、雪花酥、琥珀糕等几盏精致点心,随后急忙去厨房催菜。
矮个青年喝了一口茶道:“我们一路奔波,辛苦了这么多天,一直风餐露宿。这家店这么有名,今日跟着三师父,总算可以好好吃一顿了。”
精瘦男子道:“你们三师父交游广阔,广闻博见,又会做生意,实是本门人才啊,你们几个都得好好学学。”
胖男子道:“二哥过奖。行走江湖,礼为先、孔方兄为大。只要不失礼不吝财,朋友自然多。不过为人之本,最重要还是靠真本事立身,像二哥这样武艺精进,功力深厚,才是众弟子学习榜样。”
精瘦男子笑道:“众弟子面前,你我师兄弟不要互相吹捧了。今天你哪里都不去,非要一路赶到这维扬楼,看环境确是不错,只不知食物滋味到底如何?”
那胖汉子道:“二哥,这些年我也四处奔走,所尝美食虽多,勾人肠胃、留住人心的却是绝少,念念不忘更是绝无。前年我和掌门师兄外出办事,途径此地拜访朋友,本地朋友当时就在这里请客,一尝之下滋味绝佳,让人流连忘返。此次回去,定去找掌门师兄,让他把这家大厨子挖回家。”
精瘦男子哈哈大笑,道:“如果三弟吃一家,就挖走一家的厨子,如此二、三年后,咱们霹雳堂可要改成酒家了”,众人皆哈哈大笑。
胖男子却也不恼,接口道:“我却不是自身贪图美食。我想到老太太年事已高,三餐食欲不佳、日渐羸弱,必与厨房食品不精、口味不美大有关系。掌门忧心老太太,我挖来大厨,也是减轻掌门师兄的烦恼,这是件大事”。众人明知这是托词,却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无不暗自发笑。
时间不长,跑堂将各色菜肴陆续上桌,先是八碟冷盘,都是特色精品,颜色艳丽悦目,拼摆巧妙有致。
跑堂道:“各位爷,冷盘上齐,请问喝什么酒?”那精瘦男子道:“我们下午赶路,不上酒了。你先去,我们自有话聊”。跑堂应声出去,将门带上。
各人坐定,精瘦男子端起菜肴仔细查看,轻嗅味道,又取出一根银针插入菜肴中,过了片刻,点头示意众人可以放心饮食。
眼见美食在前,如无美酒,却是大大的憾事,那胖男子向那矮个青年暗暗递了个眼色。
矮个青年心知肚明,对精瘦男子道:“二师父,这趟差事一路上大伙儿奔波不停,一刻儿也没敢闲着,此地已近本帮总堂,料无江湖肖小敢来妄打主意。饭后又是白天赶路,晚上即可到家,能否开恩让大家小酌二杯?况且如此佳肴不配美酒,实在暴敛天物。”
胖男子接过话茬道:“此话不错。这间包厢本是掌柜自备,如吃菜不喝酒,不如到楼下散座,也省得辜负掌柜美意。”余下几个人一齐点头。
精瘦男子为人谨慎,道:“这些年来,虽然咱们霹雳堂兴旺发展,大江南北都有威名,但本趟差事非同寻常,故此我和王师弟联袂同行。掌门师兄曾重重嘱托,一路千万不可饮酒多事,莫旁生枝节。”
讲话的诸人,名头不小,皆出自江南霹雳堂。这江南霹雳堂创帮已久,乃是金陵第一大帮派,门内专研各种火药火器,在江湖独树一帜。因秘方精致、火药锐利,官府、江湖黑白二道很是看重。
当今掌门秦敬泉为人沉稳,在江湖颇有威望。房内众人中,精瘦男子乃是秦敬泉二师弟,姓翟名敬承,霹雳堂虽以火器闻名,翟敬承却以武功见长,江湖号称“掌中雷”。胖男子名王敬得,其人喜酒爱美食,功夫也是了得,专司负责打理往来生意,好以富商掌柜形象行走江湖,又排行第三,人称“三掌柜”,又称“金算盘”。秦敬泉还有个师弟邓敬华,排行最小,早年因火药爆炸留下了残疾。
房内年轻人都是门下弟子,敦厚健壮的名叫常志捷,矮个齐友礼,楼下喂马的是周心勤,三人或武艺精熟、或为人伶俐,都是门内弟子中出众之辈。
正说到此处,包厢门吱呀推开,众人抬头一看,却是店小二手捧酒壶,引一名六十余岁老者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