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多个日夜一样,廖京臣的视线落在那张红木长桌,随后上抬,对上廖鸿靖的眼睛。
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依然满头黑发,仪表堂堂,似乎永远都不会变老,也永远不会给年轻的小狮子可乘之机。
狮王盘踞在自己的领地,廖京臣走过去,在对面落座。
“父亲。”他恭敬道。
如果不是今晚,坐在木雕绒面椅上的廖京臣说不定会收获一定程度的心理快感——他前些日子已然入侵了这片领土,在受到伤害的同时夺回了知情的权利。廖鸿靖已不再是廖京臣心目中的“不败神话”,他坐着的那把座椅承受过另一个人的重量,他的私人电脑也曾对着另一个人知无不言。
但现在,廖京臣无暇顾及这些。
他像一只蜷缩的刺猬,也像一头竖起棘刺的豪猪,忧惧和愤怒同时盈满他的身体,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令他进入全方位的戒备。
廖鸿靖小臂搭在桌面,撑身前倾。
幼狮恍然间以为雄狮下一秒就要张开獠牙。
“……你睡着了?”向来深沉厚重的嗓音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轻柔。
原来廖鸿靖只是在看他,关切地、细致地、柔和地看他。
廖京臣扯出笑容:
“是,难得放松,所以有些懈怠。”
他及时地低垂眼睑,掩住自己在奋力控制的间隙仍然时不时抽动一下的面部肌肉,将它伪装成不自在的腼腆与羞窘。
廖鸿靖缓慢而沉稳地点了点头。
“在哪睡着了?”他温声问。
这难得的柔情流露在此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廖京臣几乎遏制不住恼火,旋即下一秒,他冷漠而警觉地揣测起廖鸿靖这声关心里是否藏着陷阱,话音也随之平和,伴随着小辈特有的做作:
“里间的观影厅。”廖京臣笑了一下道,“齐皖他们玩得开心,我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看得满足又……寂寞,于是自己一个人去隔壁默默坐着想事儿,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他语速很慢,眼神流淌着虚伪的诚实,唯有桌下的手紧紧攥住,在云淡风轻的应答里泄露出真实的心惊肉跳。
或许是廖京臣的回答比以往更有技巧,或许是廖鸿靖今夜少见地不设防,总之,年迈的狮王踏入话题圈套,露出过来人欣慰而感慨的笑容。
“是会有这种时候。”廖鸿靖道,“孤独是每一位领导者的必经之路。关键在于,你要如何应对它。”
廖京臣在极度的紧张里泛起得逞的微笑。
“我明白,父亲。”他说,“处在领袖的位置,更要时刻关注自己的心态……说来,自从得知大四要出国留学,我这段时间总有些患得患失。”
“我不害怕与熟面孔告别,也乐于见到身边的下属和朋友稳步成长发展,只是在‘自己的存在感’这件事上,我难免产生了一些不安。”
廖京臣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攥紧又松开。
感性和理性的线仿佛将他分割成两个,一者焦急惊慌,不断催促着质问着,叫他即刻抛下一切飞奔回网游,回到彷徨无措的“茸茸”身边;而另一者用堪称冰冷的口吻提醒着他这是难得的机会,先前的种种铺垫或可在今夜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于是前者痛斥后者卑鄙自私: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小家伙现在有多需要你?她的绝望凄惶她的委屈你见识得还不够多吗?你竟然——你怎么能——暗暗想着“让她再多撑一会儿”?!
诘问字字诛心。
名为“理性”的那根弦在这般叩问下险些崩断,廖京臣的呼吸细成一条线,他努力笑着,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暴露在廖鸿靖眼里的上半身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不让自己的胸腔因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剧烈起伏,不让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有任何怪异的颤抖。
体内的风暴几乎将他撕碎。
“很正常。我们这类人的生活里,不能缺少威望。”
很难看出廖鸿靖是佯装不知,还是的确没有察觉到异样,他字音稳重而有力,既是教导也是开解,“这就需要你去平衡。是掌控它,还是被它掌控……取决于你自己。”
一颗闪烁着寒光的子弹不由分说将画面划开一道裂口,下一瞬,姜榕腰间被击穿,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剧痛传来,她摸到一手几可乱真的鲜血,被冷汗浸透的小脸分外苍白。
但没有痛呼,没有悲鸣,死死屏住气息的闷哼声里莹莹绿光自姜榕掌心散发,潦草地结束一场急救。
她翻身而起,在重剑下劈的一刹那双手举起唐刀。
清脆冰冷的金属撞击音响起,体型和武器的差距带来力量的悬殊,姜榕小臂打颤,两秒后倏地放弃较劲,刀锋一转顺着重剑的剑刃向下刮,速度之快似要将重剑玩家握着剑柄的手砍断。
“……啊!”
这一招并未游戏里的技能,称不上高手,只是今晚随着热闹加入“围猎”的重剑玩家始料不及,下意识松开武器。
重剑脱手,姜榕脱身,小小的身影灵活躲过砸下的厚重大剑,旋即反手向上一劈,将对方送走。
“哈、哈啊……”
眼见白光绽开,姜榕虚脱般喘着粗气,然而情势容不得她平复紊乱的呼吸,远程攻击仍持续袭来,不远处依然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短促地吸了口气,姜榕收刀取弓,两条酸痛不已的手臂抽箭搭弦。
嗖嗖嗖!
三支箭迅疾射出,一箭炸地面,一箭炸人堆,还有一箭仿佛慌乱中射偏,深深钉进近处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