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呼吸到新鲜空气,感官都一一回来了。她听见身后凄惨的叫声,想起刚才自己被压在下面几乎快奄奄一息的体验。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天,太阳升起的同时,将有许多生命无力地逝去。
和平年代,人人向往阳光普照大地,而在战火之下,黑夜与白天同样是煎熬。
就像此刻,天边渐渐有了曙光,却给不了人们任何希望。天光越亮,越清晰地看见鲜活的渴望活下去的生命,一个一个地倒下。
有人再也叫不出声了,有人用生命的重量砸破平静的水面,把痛苦的哀嚎久久地留在这人间炼狱……
心潮久久不能平静,苏傲雪听见身边的杜景堂喊了一声“母亲”。她慌得回神,抬手抓了抓头发,摸到自己耳边的头发像杂草一般地蓬着。还有她的脸上、手上感觉都黏着泥沙,怎么搓都搓不掉。身上到处都有不同程度的痛感,垂头一看,半旧的衣服上全是鞋印子。
太狼狈了!竟然在这种时候,以这种面貌和杜景堂的母亲见第一面,苏傲雪恨不得立即找条地缝钻进去。
“太太……”苏傲雪往杜景堂身后一躲,完全忘了昨天商量好的话。
直接叫爸妈似乎还有些早,而且容易引起反感,喊老爷太太又过分生疏。所以,喊伯父伯母比较好。
杜景堂忙护住苏傲雪,干笑道:“妈,她很内向,等相处一段日子,我再让她改口。”
“快上去,这里太危险了!”大太太向儿子身后堪堪斜了一眼,谈不上喜欢还是憎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看到儿子满身尘土,也目睹了码头上的惨状,只想赶紧带儿子躲进房间。
倒是苏傲雪和杜景堂同时想到了朱品慧。
因为华东局势很危急,上海又是华东的化中心,更是全中国的电影中心,要转移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佐飞和朱品慧分开带队,朱品慧带青壮年和器械设备先走,佐飞则等着杜家的船打个来回之后,才能与他们汇合。
这样一来,朱品慧身上的担子变得格外沉重。她的革命意志再坚定,终究要面对体力这个难关。既要看管好设备,也要保证所有人不掉队。
两人很想折到下面去找找他们的朋友,但大太太严厉地制止道:“先得顾好自己,才有能力管别人!”
杜景堂不敢惹老人家生气,苏傲雪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好乖乖跟了上去。
进了客房,杜景堂打开行李箱,先把日用的零碎东西拿出来。
苏傲雪也过来帮忙,刚动了两下,右手就被抓住了。
顺着杜景堂的眼神,苏傲雪看向了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忙解释道:“没丢!我把它收起来了,这些东西太打眼。”说罢,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下面拿出了戒指盒。
杜景堂这才放了心,订婚戒指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价格,也是承诺的象征,他当然不希望遗失。
苏傲雪洗了一把脸,换了身衣服,仔仔细细把这屋子看了一遍,叹息道:“慧姐一行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挤在货仓里,我却住这么宽敞的房间,真过意不去。”
杜景堂能读懂她的这份不安。
战争把各式各样的人关在同一艘救命的船上,贫富差距的对比就只隔了短短的几个台阶而已。有人能悠闲地坐在窗边,端着热茶糕点,看沿途的风景。而有的人只能躲在没有窗户的货仓,和老鼠、蟑螂同眠。后者往往心存感激,因为他们登上船,就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倒是前者,总抱怨鱼龙混杂。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跟过去住,在我妈眼皮子底下,我又没办法跟你一起住楼下,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杜景堂愧疚地握了握苏傲雪的手。
“说什么傻话!”苏傲雪捂嘴笑了一下,只是这种笑很短暂,她很快又打量起了这间屋子来,“其实这个房间一分为二的话,至少能再多带两个人,搭上下铺住的人就能翻倍。这一层要是都改造一下,能搭好多难民一起走了。”
这番话是把人命放在首位的,可杜景堂从小便耳濡目染,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生命是世间最为重要的,或者说许多人都认为人与人的生命不等价。
思及此,他不由喟然地解释道:“这条船不是只走一趟,以后还要用来做生意。上海有很多金尊玉贵的大佛,他们秉性风雅,哪怕逃难也要穿戴体面,早晨起来喝一杯热牛奶,睡前要洗热水澡。即便拉他们去枪毙,他们的遗愿也是要换上顶时髦的行头,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苏傲雪被他说得几乎要心梗了。他们带的行李很简单,已经都整理出来了。因此,她抬起脸来,冷笑道:“一群小布尔乔亚,傲慢又自私!都打仗了还只顾自己享受,他们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不掉价,硬生生剥夺别人逃命的机会。如果人必须分等级,那也应该区分在精神层次上,有风骨比懂风雅更难能可贵。而且,我不觉得讲究吃穿就代表了有品位,那种人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两人都想到了码头发生踩踏的起因,花得起高价买船票的人,不喜欢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复杂的汗味和臭味,于是大骂:“一身贱骨头,逃出去能干吗?”
很可能他们在船上的日子,就是和这样的人同住一层楼。
苏傲雪想罢,兀自摇了摇头。人的确是有层次,而她无奈地跟一群低层次而不自知的人划在了一起。
不等他们聊更多,管家过来敲门,说是大太太请几位少爷和少奶奶都过去。
杜景堂答应了一声,转头小声交代苏傲雪:“在妈面前别说这种话。”
苏傲雪噘着嘴佯装生气,嘀咕道:“知道,我又不傻。”
杜景堂轻笑出声,刚要抬脚往外走,衣角便被拽住了。
“你爸爸……”苏傲雪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很严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