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检查法》不许宣传三民主义之外的思想，可化事业应当包容并济才对！稍微反映一下工人的难处，动辄删剪，重则上黑名单，难道以后都去拍合家欢吗？日本人盘踞东北，他们的大炮已经架在了华北，在这种现实下，哪还有什么合家欢！”杜景堂抱着脑袋，他并没有因为把心里的苦闷倾诉出来而感到痛快。

佐飞默了默，再次拍着他的肩，问道：“景堂老弟，我说一句——”说时，凑到耳边，压低声音，“国民党走不远，你同意吗？”

杜景堂抬眼看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报刊杂志上的言论。

现在社会上稍微讲一点明的人，总是同情共党的。由同情的立场出发，不少青年人选择去延安参加革命。远的不说，就说许多艺界的知识分子，即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踏上西行的旅程。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当局的剿匪行动，已经到达了近乎癫狂的程度。

可当局的手段越毒辣，民心却越走越远。在这种情况下，像佐飞这样的人物立场偏向左翼，甚至于已经秘密加入了共党，说出来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的。

然而，杜景堂认为自己到底端着国民党的饭碗。况且，他有大家庭也有小家庭，难道要他丢了那么多人的安危不顾吗？

思来想去许久，到底是没有回答这一句。

另一边，苏傲雪也正连珠炮似地和朱品慧讨论着自己一段时间来的感受。

“谈到妇女革命，我们就乐观地喊口号，只要我们往前就一定是有自由的。可是我觉得自由这东西并不是阳光雨露，不是大门一开，就一定能拥有的。其实，当下的进步妇女们都有一个问题解决不了，她们站出来了，但她们没有获得理想的自由，要她们退回去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又不知道该如何获得坚持下去的信心。是不是可以借助电影的形式，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呢？”

朱品慧颔首答道：“我们妇女的命运，和国家的困境何其相似。谁都知道眼下的情况已经是很糟了，非要做出抗争不可。但是，抗争一定有出路吗？对这个问题，并不是人人都有信心的。站出来反抗的人，一大半就是抱着既然横竖都是牺牲，那不如轰轰烈烈做个英雄的想法。绝境……”她沉吟着，眸光渐渐变亮，“是啊！妇女们需要有人告诉她们，在绝境中应该如何寻找生机。”

苏傲雪忙又说道：“我眼前就摆着一个难题。前两天在拍摄现场，为了一些分歧，我打算找导演理论。但是谢子兰拉住了我，她说女编导不比男编导有手段可以维护人际关系，所以解决问题不能直来直去。慧姐，作为女性我们既要抗争又没法子事事硬来，这种情况下，究竟该怎么办呢？”

朱品慧闻言，心下立刻对以艳星身份成名的谢子兰刮目相看了：“她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反抗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现在的电影圈里才几个女编导，大家都拼得不见朋友只有仇人了，反而弄得亲者痛仇者快。革命当然要干，但革命的第一步是保护火种。”

跟着，她压低了声音，在苏傲雪耳边问：“听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革命就是要那样，既不能因为力量单薄而退缩，也不能莽莽撞撞把火种也扔出去跟人家拼。”

苏傲雪点点头，眯着笑眼，悄声道：“这些故事佐老师和我说过好多回了，我听了也是觉得很佩服呢！”

说罢，她又放出声浪来：“所以，我想抽空研究研究女性观众的消费情况。我参与凤姿的编导会议时有个发现，利益在资本家的脑子里一定是两个加粗的特字号。一说到观众不愿意不买单，他们就很能听劝的。我以后再争论剧情，就不说什么女人不是那样的，我要说观众不爱看！”

两个女人在灶披间里边忙边聊的话，一大半都钻进了两个男人的耳朵里。

这时，客厅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参加改稿会的人光临了。

佐飞扶着腰，颇有成就感地看看整整齐齐的桌椅，再看看杜景堂，朗声笑道：“傲雪的话你也听见了吧？我的学生里，就属她配得上天资聪颖这句话！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有自己的一套解决办法。”

杜景堂闷声不吭地只管点头，又静静地朝外边的人影发了一阵呆，一时心里万千思绪交缠。

若不是开会的人陆续来了，恐怕他依然会现在乱麻中醒不过神来。

上次的改稿会办得非常成功，按照几位指导老师的意见，大家各自回去把稿子改完后，纷纷和电影公司签了约。因此，这礼拜再来，各人都带上了自己的好消息。

“我加入了联华。”

“我加入了明星三厂。”范胜风虽然没有人家那么显着的成绩，但他经过上次的交流，有了新的创作想法：“我熬了一礼拜，写了一部短片。大意是城里的少爷把家财输了个精光，只好回到乡下老家去。他的爷爷很严厉，不许他靠租田为生，非要他下地干活。结果，他一个从小长在城市的少爷听不懂乡下人说话，更干不动体力活，不停地闹笑话。”

丁志阔一听这话，竖起一根大拇指，乐不可支道：“这个剧本妙极了！凭什么总让城里人笑话乡下人的口音，咱们说的都是中国话，分什么高低贵贱呐！”

佐飞亦是很开怀地鼓掌道：“就是说，不会拿刀叉、不会喝洋酒就是出丑吗？也得让城里人到乡下去开开眼界，看看农民在风云难测的老天爷手底下挣口粮，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罗健听见里头讨论得很热闹，未进门时便开了口：“上次改稿会，佐飞不是提议组织一个放映队嘛。要是胜风的构思能拍成电影，就很合适去工厂和农村放映呀！”

佐飞赶紧迎到他跟前握了握手，道：“说起这个呀，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发起募捐，结果响应的人还真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