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踌躇了半晌,才大手一挥,道:“去把这家出品公司的详细资料拿来!”说时,掰着手指,“股份组成、主要成员、以往作品,全都要!”
这种跑腿的事,自然是吩咐办事员去做的。但杜景堂今天特别紧张,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几个人身上了,一点没想到主任喊的人是他。直到听见一句严厉的“愣着干什么”,这才跳了跳眼皮,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找材料。
临时要齐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容易,何况收集好的材料应该要讲究排列,才能保证不引起郑洪波的方案,从而最大限度地保留《寸草心》的完整性。
杜景堂一面翻找,一面仔细思忖。
这家出品公司的资本倒不是出自红色资本家这种危险人物,主要成员也没有问题。只是在以往作品这方面,从前就犯过危害党国、鼓吹阶级斗争这两个问题。这两页纸直接拿掉恐怕不合适,这种小动作太容易被发现了。放在面上自然是不行,放在最底下似乎也不好,夹在中间其实也有被翻到的可能吧……
如此犹豫不定,等杜景堂把材料码齐了,送到会议室时,难免受了郑洪波一个大大的冷眼。
关于公司的主要成员,郑洪波当然要一个一个仔细筛过去。至于以往出品的影片,不能一一看完,只是拣了几份过目罢了。郑洪波随手一翻,便皱了眉望着杜景堂直叹气。心下难免发愁,这富家的公子哥儿呀,真不是做事的料!要不是杜太太出手大方,才不要招这样的人碍自己的眼呢。手脚不麻利就算了,连归置件这种小事也做不好,放得横七竖八的,要人怎么看呢。
郑洪波一壁整理,一壁把以往作品大致扫了扫。看起来,似乎没有特别犯忌讳的问题,遂就撂到了一边。又端了一杯热茶,喝了好几口,跟着默然地对满座的人各看了一眼。
杜景堂心头悬的石头,在这时已经完全落下了。他趁众人都不注意,也就站在门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自然一点摸不着头脑。
刚才在办公室里,看着腕表的秒针加了速似地一直跑,忽然就急中生智,想到可以把几页纸抽出来倒放。只要件一乱,郑洪波当然要动手摆正,注意力就会转移在倒放的几页纸上。也许靠这个小动作,就能蒙混过关了。
等待郑洪波拍板的时间很长,杜景堂提着水壶,自上而下地给每一位委员都添了热水。
走过王禀忠身边时,杜景堂见他特意冲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要沉得住气。
杜景堂也不是一点事不懂,他也看出来了,这种时候主任犹豫越久,越有可能收获好的结果。
众人等了许久许久,郑洪波终于想定了主意,高声发话道:“对王禀忠委员的意见,我基本是认同的,但要加一点意见——原片的结局太凄惨,删掉!让出品公司补拍一个合家欢的结尾。片中的女主角正走投无路,恰好走到了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的门口,那里的委员看见有人在门外徘徊,于是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在了解事情原委之后,慷慨解囊帮助她解决了眉之急。”
杜景堂眉头一皱,心内踌躇这个留头不留尾的结果,也不知道算好是不好。
这时,王禀忠抬头向他微微一笑,表示这个结果是好的。
收到这个信号,杜景堂虽不明白好在哪里,出于对王禀忠的信任,倒也放了心。然而,当他稍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却听见郑洪波高声地宣泄着满腔的盛怒。
“那些人不是说手里有复函嘛。那好!这两天大家辛苦一下,把过去一年所有发给电影公司的复函都找出来,那些触犯了鼓吹阶级斗争这条准则的,统统给我找出来!我要把电影业的赤匪名单交上去,看是哪些人不服管,敢在暗地里找不痛快!”
杜景堂闻言登时汗透脊背,自己虽然帮了一部电影逃过严苛的剪刀,却又让整个行业陷入了一重可怕的危机。
散会后,王禀忠拉住魂不守舍的杜景堂,对他道:“你别自责。就算那篇章今天不拿出来说,迟早也是会被发现的。至于《寸草心》的改法……以周宗焕的意见,要让他满意,大概需要全片重拍呢!所以,即便你我不插手,删掉车间里一段画面送上来再审,还会面临其他的改法。现在有了郑洪波的拍板,只要适当删减再加重拍一个结尾,准映证就不用犯愁了。”
听了这番开解,杜景堂才稍感安慰。
这一天,苏傲雪和杜景堂过得都不好。两人揣着很重的心事,各自歇下无话。他们都等着礼拜的时候,去找朱品慧和佐飞诉说内心的痛苦。
“我一边整理一边回忆他们做的电影,那可都是很优秀的片子,如果因为我一句话遭受严刑拷打,我……”杜景堂一面摆桌椅,一面说着整理所谓黑名单的工作,说到自责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扶额忏悔自己考虑问题不够周全。
“不着急,更不怪你!”佐飞见状立刻坐到他跟前安慰他,“电检的高压政策不是你颁布的,有你没你都不影响当局疯狂的剿匪行为。眼下只有一个解救的法子,你既然能接触到这份名单,就把它交给我,我想法子一一通知这些人,让他们先避避风头再说。”
“为今之计,唯有如此。”杜景堂叹了一口气,“佐老师……”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称呼过佐飞了,佐飞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埋怨他见外,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过分沉重。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佐飞说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杜景堂一脸苦闷地问道:“电检委员会难道是党国用来排除异己的机关吗?”
进上海办事处的这段日子,他更加明白了做电影的难处,说一句提着脑袋拍戏,一点不算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