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广那猪肝色的脸一板，强辩道：“那电影的深刻性也不会因为这一小段镜头而得到多大的升华！”

苏傲雪不退不惧，侧身面向他道：“可这一小段镜头，将是我们艺术从业者，推动大众意识改变的一次尝试，这会是一次了不起的进步。电影镜头的取舍，不仅是审美的取舍，也是价值观的取舍。我们不应该从加害人的角度，渲染凌虐时获得的变态快感。镜头应该对准罪犯，去暴露他们狰狞的、罪恶的面目，进而批判这种不人道的行径！”

没人能反驳这番慷慨陈词，却也没有人敢抬手鼓掌。表现最明显，也不过是像蔡逢春那样无言地点几下头。

大家更关注陈冬易的表情，但他此刻却神游天外地在想杜景堂。这人最近没少为补拍的事情找他，甚至昨天还扬言会尽一切办法，非让他点头不可。

那么，一切办法究竟会是怎样的办法呢？

既然总经理不表态，其他人也就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

当然，赵广是例外的。他自这部电影筹备以来，心里就有诸多抱怨。苏傲雪是他遇到的意见最多的编剧，更气人的是，每次的意见都越过他被上头直接采纳了。最让他觉得掉脸子的，苏傲雪只是区区女流！

赵广和凤姿还有三部戏约，而苏傲雪和陈冬易有几分私交。照目前情况看，合作还要继续下去。可是，赵广怎么甘心以低人一头的方式，去完成接下来的戏约呢？他要打一个翻身仗，要抢回主导权，所以他非要搜肠刮肚地找出可以抗衡的理由不可。

“据……据经验来看，女子的苦情戏可以最大程度地引来轰动……”

“赵导，我刚才都说了。一整部电影就是在声色犬马之中交织些许苦情戏，真不差这几分钟了！”苏傲雪胸膛剧烈起伏着，说到激动处，脖颈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各位，你们希望电影放映后的效果是什么？只煽动情绪，只博取同情吗？当我们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思想巨变，拥有了公民意识，认可人人都对国家前途负有责任，难道受了进步思潮洗礼的我们面对不公之事、阴暗之处，能付出的仅仅是几滴眼泪而已吗？”

赵广被问得张口结舌，只好低头默默地搔了两下鼻头。

整个拍摄期，几乎都充斥着苏傲雪和赵广的冲突。而这些冲突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因男女两性的意识差异引起的。

面对争端，谢子兰的处事态度是尽可能温和婉转，剑拔弩张到了一定程度，她就会选择隐忍。不仅她自己如此行事，还几番劝告苏傲雪也要尽量隐藏锋芒。

虽然不赞同，但苏傲雪能理解这番苦心。谢子兰演多了刻板的女性角色，就格外珍惜苏傲雪这样的女编剧，并且希望硕果仅存的女编剧们都能八面玲珑地生存下去，不要因为抗争而没了人缘，进而失去在电影业生存的机会。

可是，苏傲雪辗转了几夜，最后认清了每个人性格不同，没必要勉强。况且，要说到隐忍，这是妇女们延绵了数千年的性情，如果隐忍能换来男人的觉悟，妇女的地位就不会一落再落了。

世上不缺能忍的女子，一点都不缺！

那她何必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呢？

她只想补上妇女们缺少的那块碎片，她要挺着宁折不弯的傲骨，告诉所有人，她苏傲雪敢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就敢在一条穷途上坚持到底！

女子争取银幕话语权的路，她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出来！

“我没有要求凤姿拿出所有的投资，去制造曲高和寡的艺术片，从来都没有。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出口，哪怕仅仅是一道可怜的、狭小的缝隙也可以，我想要一种全新的、进步的态度，即便这个倔强的姿态在银幕维持不到几分钟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有！”

一番话融情入理，而且很有时下进步青年的态度。其他几位副导演互相窃窃私语，似乎有倒戈的念头。

苏傲雪看情形对自己有利，便把期待的眼神投向了陈冬易。

然而，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一碰，陈冬易就有意识地避开了。

赵广这时也看出来了，陈冬易应该是觉得此事无可无不可。毕竟站在全局角度来说，这不是特别出格的修改意见，也不可能成为电影销票的阻碍。所以，赵广想要争面子的心思，只能靠他自己去完成。

同样的，苏傲雪也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其他人，冒着得罪人的风险站到赵广的对立面。

如是一想，苏傲雪觉得自己的嘴不能停下来。就算是老和尚念经，把大家给念烦了，也要坚持说下去：“只展现坏相，而不探讨根源，把社会制度的困境降格为个人道德的困境。做最简单的戏剧化处理，规避风险、大赚眼球的同时，还能博得富有同情心的美名。身为编导的我们简直是名利双收。可站在更高处的人，拥有更大话语权的人，不该只图享受！”

赵广一直想抓苏傲雪话里的漏洞，这时他眼睛瞪大，觉得自己逮到了机会，立刻跳起来质问：“那你想怎么样，还要靠电影闹革命吗？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要是被电检的人知道了，凤姿可是要关张的！总经理，我们可不能步艺华和电通的后尘呀！”

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苏傲雪，被如此严重的指控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赵广提到的要引以为戒的“艺华”“电通”，曾被当局定性为红色资本操控的电影公司。

苏傲雪虽然不敢说自己从未接触过红色思想，但因为这样几句话就给她扣帽子，她也着实冤枉。难道说内心抱有理想的人，就一定都通共吗？

而今的社会氛围，处处弥漫白色恐怖，一旦被人扣上共党的帽子，就算不掉脑袋也要进班房脱层皮。赵广说不过，就搞这种手段，叫苏傲雪一时间真不敢再往下说了。

僵持之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铿锵的男声：“电检的人没有，也不可能误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