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乙道:“事情还没算完。杨御医治病出了差错,却暗生诡计,干脆一股脑儿全赖到郎中身上,指责是郎中之前的治疗坏了病人的元气。他是内医院的御医,大多数人都不疑有他,即使有个别人心中疑惑,也不愿得罪有权有势的朝廷医官。眼看死者家人群情汹汹,更有人提出要将郎中送官治罪,郎中欲辩无门,只好走为上,觑了个机会悄悄遁走。后来官府还是发了海捕,郎中从此只能浪迹天涯。他愤愤之下,就浪迹于民间,专替贫苦百姓治病。”
霹雳堂众人唏嘘不已。
薛乙接着道:“郎中替老太太施针时,还是逃犯的有罪之身。他举止谨慎,将众人都赶出屋外,除了不欲外人窥探干扰外,他的金针与众不同,也是怕身份暴露。不过虽然金针太过招摇,他却不愿舍金针而用其他材质,也是奇人高士,一身风骨。”
喻昌十分钦佩,问道:“师父,这郎中好生令人折服,下次有机会时,一定要带上我同去拜访。”
薛乙呵呵笑道:“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过去了这么多年,老夫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郎中还在不在了。而且我只知他姓柳,出身贫寒,名号身世他却不愿多谈。他此番和我一见如故,我又是明朝人士,所以他才告诉我这些事情。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取信于我,盼在和我交流时,我能坦承相授的意思。”
“不过在此期间,老夫也遇上了此生最大憾事”,薛乙长叹一口气道:“我和郎中彼此钦佩,互相佩服对方医术,我就留在了观察使府上和郎中交流医术心得。观察使老母亲还要指望我们继续诊治,自然求之不得,我那好友、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公务在身,先告辞回去。这样,我和郎中日夜研讨交流,各自医术都有很大提高。”
薛乙说到此处,久久无言,半晌后方才道:“哪知十余日后,好友忽遣信使到来,言我老母病危。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我不及多想,当即启程星夜往回赶。但老母苦候多时,等不到我回来,终于油尽灯枯,驾鹤西去…。家人等不到我,无法再拖,只好将母亲下葬。可怜老母临终我都无缘再见上一面…,从此阴阳二途,天人相隔…。”
薛乙越说越悲切,到后来竟然摇头顿足,眼泪流了出来。
陈家旺受他感染,想到父亲已去,从此“父亲”二字,自己今生今世是再也不能喊出口了,不禁悲从中来,眼圈顿时红了。
喻昌慌忙来给薛乙抚胸拍背,秦敬泉唤人递上绢帕,好言宽慰。
过了半晌,薛乙平复了情绪,道:“一提到老母这段事,老夫就压抑不住,悲从中来,失礼之处,让掌门见笑了。”
秦敬泉道:“薛太医是我辈性情中人。母子天性,人同此理,前段时间我老岳母仅仅胃口不好,我就担忧了很久呢。”
薛乙道:“这其中尤其让老夫感到心痛的是,老母亲并不是得了不治之症,只是重病时身边没有良医而已。”
他苦笑道:“可笑我空负一身医术,但人在远方,缓不济急,又有何用?我成名之初,只顾自己专研医术,藏秘自珍,以治别人不能治的病而傲,从没有想过和别的同道医家交流研习。报应来临,老母亲病重时周边竟没一个大夫可以施以援手,此时才痛悔自己眼光局促。其实天下之大,足可以容纳下千千万万个良医,我在朝鲜遇到了郎中,方知才有如此人物,但四海之滨,我没遇到的良医,又何止千千万万?”
薛乙一席话,秦敬泉、翟敬承、王敬得听在耳里,皆心下默然。其实从霹雳堂上代掌门开始,各项火药、火器研发进度已有放缓、迟滞迹象,其中缘由,正暗合了薛乙所说的道理。
薛乙接着道:“自此过后,老夫心有所悟,一人之力受制于时域,而众人之力,可以星火燎原,况且后生中聪慧睿智之人,还能更加发扬光大。从此老夫致力培养门徒,悉心传授。”
秦敬泉应和道:“薛太医医术得以薪火相传,是苍生百姓之福啊!”
“老夫年老了,尽在这里絮絮叨叨”,薛乙饮了一口茶,道:“刚才听秦掌门言道岳母胃口不好,不知现在身体如何,可需老夫看上一看?”
秦敬泉闻言大喜。岳母年事已高,这段时间胃口不好,有心请大夫来看看,可老岳母又忌讳看医问诊,自己也担忧一般大夫不济事,反添烦扰,正在纠结之时,薛乙恰逢其时,自然再好不过。
秦敬泉请贾先生到后堂向老岳母通报,做好准备。贾先生在府上数十年,深得岳母信任,有他去禀报,当可安排的妥妥当当。
诸事安排已毕,秦敬泉再次向薛乙致谢。 薛乙道:“些许小事能致绵薄之力,何其幸也,掌门何须多礼!况且老夫此次前来,亦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掌门能够玉成。”
秦敬泉见他郑重其事,抱拳道:“但凭太医吩咐。”
薛乙庄重行了一礼,道:“秦掌门,实不相瞒,老夫近来精力不济,视物模糊,连取个穴道都要费劲摸索了,传授喻昌这孩子辨穴认脉时,倍感吃力。掌门方便之时,如能指点喻昌一二,薛某万分感谢。”
秦敬泉微感意外,道:“薛太医嘱咐,自当尽绵薄之力,霹雳堂每天都有晨课,让喻昌直接来就是。不过李某看薛太医身体康健、一如往昔,长寿定然可期。”
薛乙摇摇头,道:“老夫身为名医,自己身体情况如何,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将喻昌招到身前,转头看向秦敬泉,道:“老夫一生收徒不少,可这些人中,日后能传我衣钵的,只有喻昌这孩子一人而已。”
喻昌没想到薛乙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夸起自己,不禁满面通红,低下头去道:“师父,您太抬举我了…。许师兄、吴师兄他们几个人最早拜在您老门下,已经大有名气,比我强多了。”
“老夫传授的不是医术,而是医道”,薛乙神情庄重,道:“医道,古称仙道也。古人有言: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太上有好生之德,有恻隐之心,一药之投,生死所系,责任重大,”
薛乙叹口气道:“你那几个师兄,要么学医资质有限,要么名利心太重,我多年研修的一点医术心得到了他们手上,不坏事已属侥幸,顶多能够守成而已。听说有几个人戴上了‘名医’的名头后沾沾自喜,开始讲究规矩、排场了。哼,本事不见长,臭毛病不少。”
他伸手拍拍喻昌,道:“老夫时日不多,一点微末名声,日后就指望你来发扬光大了。”
薛乙说这话时的语气颇为苍凉,喻昌闻言,心中难过,眼圈顿时红了,低下头强制忍住不让眼泪流下。
王敬得见气氛有些沉闷,转移话题道:“难得薛神医光临,正好我还收藏了几坛‘金陵春’,是用灵谷寺前霹雳沟之水酿成的。此酒性平和味甘饴,相传李太白品了此酒后也赞不绝口,赋诗云‘堂上三千珠履客,瓮中百斛金陵春’。机缘巧合,今日咱们不可错过。”
翟敬承调侃道:“师弟是自己的酒虫在叫唤了吧?”
王敬得笑道:“正所谓‘一人不喝酒’,你们二个又不好杯中物,这么好的酒,我一个人喝可就糟蹋了,难得薛神医这样的名士到场,名士饮名酒,最好不过。”
薛乙道:“三掌柜美意,老夫心领了。想当年薛某在酒场上也曾经身经百战,那时候是年少逞英雄,可年老了就不中用了,现在是一喝就多,一多就醉,不服老不行啊。再者永和绸庄的柏掌柜已几次来请老夫了,一直没有空闲,今日既然到此,再不去一趟也说不过去了。”
秦敬泉问道:“是永和绸缎庄?哪一位生病了?”
薛乙道:“就是柏掌柜自己生病了。他一个多月前气郁结于胸,据说现在暴躁多怒,夜间盗汗,不思饮食。真是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愁,这柏掌柜年纪还不算老,又家财雄厚,不知生了哪一门子的闷气。”
沈嘉旺心中一动,看来这个柏掌柜的病因,多半还是老许上吊闹的那一出。此时,贾先生回转来,说老太太在内宅已经准备好了。秦敬泉起身,嘱咐二个师弟安排好下午的事情,自己陪同薛乙进内宅给老太太看诊。
翟敬承看看时辰,招呼常志捷集合众弟子门人,继续到后山赶制火药。
陈家旺正待起身随常志捷同去,翟敬承招手喊住他,对王敬得道:“三师弟,房干系重大,不能出半点纰漏。家旺初次接手,请师弟带着他,实地做个详细交代”。
王敬得点点头,带着陈家旺向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