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薛乙收回目光,接着道:“我们再见着观察使,却发觉他面带喜色,一问之下,说是老母亲病情已大有好转。我吃惊之余怀疑他母亲是回光返照,观察使不懂医理,将此迹象误当成母亲病情好转,就提出再去看看老人家。到了内室,一看面色,发觉老人家面带生机之像,和之前截然不同。我满腹狐疑,伸手搭脉,发觉她脉象虽然沉细缓慢,但流长柔和,显然已是生机脉动。这一下我吃惊不小,按说以上次诊断来判断,这病人绝无复原的道理,这种情况以前我还从来没遇到过,也根本没有听说过。”
薛乙回想当年情景,道:“虽然已经时过多年,但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惊诧之情。宛如学武之人听闻达摩祖师尚在,念佛之人听闻释迦牟尼重生,仿佛是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晴天霹雳。但事实就在眼前,不得不信。”
陈家旺忍不住奇道:“这可真是奇怪,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他唐突出声,但却问出了大厅上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薛乙微笑道:“当时我顾不上其它,一把抓住观察使,追问事情缘由。原来我和内医院的金御医诊治无望后,观察使也心灰意冷,基本断了念想,但身为人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母亲就此离去什么也不做,因此死马当成活马医,就广为悬赏通告,重金求医。虽然也来了几个有些名气的,但都没有效果。”
不知为何,陈家旺突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当初久病缠身,母亲和自己连请个乡下土郎中也要多方合计,常常节省多日,连借带凑才能省出治病费用,往往还要赔上笑脸求赊账。对比观察使位高权重,资财无虑,随心所欲遍请名医,实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父亲已去,他在人世间备受伤痛折磨,不知九泉之下可还安好?
耳边薛乙的声音继续道:“有一天,门房通报有个江湖郎中毛遂自荐。观察使位高权重,一个江湖郎中怎能看在眼里?当下冷冷的哼了一声,斥道:“区区一个江湖郎中,医道十三科,他恐怕一科都不精,多半是装神弄鬼!”
门房道:“我问过他了…,他说不仅是精通一科,他…他是全科。”观察使本来就揪心烦神,闻言怒火陡升,心道一个江湖郎中也敢卖乖取巧,敢蒙骗朝廷命官?喝令下人们持棍棒打得越远越好。
身旁管家劝道不妨让他试试,一来万一民间出奇人也未可知,二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出门去,恐怕吓住了大家,以后没有大夫敢进门一试了。观察使听他说的有理,就让人把江湖郎中喊进门来。”
这件事对薛乙影响极大,他一生之中念念不忘。虽然时间久远,但此时道来仍极为生动,各人如临其境,仿佛景象就在眼前。
“本来观察使就不抱希望,因此也不正眼相看。这江湖郎中也不以为意,来了之后就提出给老太太问诊搭脉。观察使心想既然已经把他放进来了,就让他试一试也无妨。此时守在老太太室外的其他大夫、下人也都存心看热闹,看这江湖郎中能玩出什么花样。”
提到江湖郎中开始看诊,薛乙正色端坐,道:“众目睽睽之下,这江湖郎中神色平静,先是仔细查看老太太面色、舌苔,又凝神搭脉,左手脉搭完又测右手脉搏,切了双手脉搏之后,江湖郎中又脱去老太太鞋袜,取足背部的跌阳脉。这江湖郎中动作利索,一气呵成,老太太又年事已高,也没人去计较他唐突冒失。”
说道此处,薛乙道:“当观察使提到江湖郎中取足背部的跌阳脉时,我心中猛然一顿,有所觉悟。”
陈家旺听得目瞪口呆,以前从未见过甚至根本都没听说还可以在足背部的跌阳脉搭脉看诊。在座霹雳堂诸人虽是习武之人,很熟悉穴道穴位,但医道和武道毕竟相差甚大,听了也是茫然不解。
薛乙解释道:“自古医家治病去邪以太渊脉为命理第一要穴,趺阳脉第四,我幼年得异人指点,这趺阳脉虽排位第四,对医家看诊治病却至关重要。趺阳脉属足阳明胃经,主胃脉,人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犹如树无叶而有根,貌似垂死而可治。尤其是病势危重时,如果太渊脉没了,但是趺阳脉气在,还可以救,如果趺阳脉散乱,即使太渊脉尚存,也是一时表象,病人终难以医治。”
说到此处,薛乙对喻昌道:“大夫诊病,自晋以后都舍难从易,‘望闻问切’四诊中大都偏重问诊。切脉也限于太渊寸关尺三部而已,‘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我年少时得异人传授‘天地人三部合参’切脉法,日前我已开始逐步传授于你,你要详加揣摩”。喻昌恭敬回应。
薛乙接着道:“那日在观察使府上饮酒后,我只切了手腕寸、关、尺三脉,自负托大了。此时听闻江湖郎中取足背部的跌阳脉,心中一震。”
喻昌嘴一扁,道:“您老也会,这江湖郎中懂得切跌阳脉,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薛乙哈哈笑道:“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因老太太脉象几无生机,且年老体衰,纵尚有一丝趺阳脉气在,药力也难以抵达脏腑,终究还是不治。所以当日虽然有些饮酒托大,没有再搭跌阳脉,我内心已想到无此必要,不必多此一举。所以听闻江湖郎中取足背部的跌阳脉,只是心中一震,也没太过注意,心中所念,只是奇怪这江湖郎中到底还能有何特殊手段?”
“观察使接下来的话,却着实吓了我一跳”,薛乙道:“观察使言道,老母亲的病不是旁人,恰恰是我薛某人治好的。”
大厅上的众人这下都茫然不明所以,王敬得忍不住道:“薛神医,这是从何谈起啊?” 薛乙微微笑道:“当时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观察使一口一个上朝神医,千恩万谢,神情却不是假的。”
众人更加狐疑,喻昌道:“师父您老人家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江湖郎中给老太太诊完脉后,又把历次给老太太开出来的方子要过去,直到看到我开的方子后,沉思半响,方才道老太太用此方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可以一试。观察使如听纶音,此时老太太已奄奄然气息微弱,也顾不得再小心谨慎了,让江湖郎中放手医治。治疗时,江湖郎中把屋内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不留,更把守在屋外的大夫们赶得远远的。观察使此时也只有依照他的意思,并无违拗。大家在老太太室外,站得老远,静静等候。”
秦敬泉道:“江湖异人,常有不传之秘,这人举止如此谨慎,不欲为外人所知,倒有些像江湖隐士的意思。”
薛乙摇首道:“事后我才得知,这人如此举动另有深意”,他接着道:“约莫一个时辰后,江湖郎中走出室外,神态疲惫,言道已初见成效,嘱咐速按照我开的方子抓药煎熬喂病人服下。当天晚些时候,郎中吩咐可以熬小半碗稀粥送服,老太太果然喝了几汤匙稀粥。要知道老太太已多日不进饮食,每日昏沉沉连水都难以喂下,如今居然可以略微喝一点稀粥,实是大好消息。如此每天早上郎中都来诊治,每来一次,老太太就恢复一分,到我重新返回观察使府邸时已经是第七天了。”
大厅上众人纷纷惊叹出声。
陈家旺心中盘桓一阵,终忍不住道:“薛神医,那观察使说老太太病是神医您治好的,但按照您老刚才所述,这是江湖郎中治…治…,”
薛乙哈哈大笑,转头瞧向他道:“这位小兄弟,你想说这病其实是江湖郎中治愈的,是也不是?”
陈家旺被他说中所想,期期艾艾的道:“是…不是…,您老医术是高明…可是江湖郎中…,”
秦敬泉斥道:“不得无礼。薛神医杏林高手,术精岐黄,你前些日子病重,还是薛神医的徒弟亲自来才治愈的,说起来算是你救命恩人呢。”
陈家旺猛然想起之前福伯讲过,自己当日病重,多少大夫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请动了薛神医的徒弟才将自己治好。
陈家旺脸涨的通红,急忙起身行礼,还未开口讲话,薛乙道:“掌门言重了。这孩子眼神澄透明亮,心性淳朴,我很是喜欢。小兄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秦掌门,想我当年虽然医术还行,但年少气盛,狂妄张扬,自诩‘天下第一’,那就过了头了。真遇到大事,需要一力担当之时,可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凭真本事说话了。比如观察使母亲这件事,我内心所想,其实和这孩子一样,江湖郎中非同等闲之辈,确实高明。”
薛乙嘿嘿一笑,道:“这江湖郎中如此手段,我又怎能昧心贪功!这件事后,我就改了名字,将‘一’改成了‘乙’,再也不是什么狗屁天下第一了。”
喻昌道:“那师父名字为什么改成‘乙’?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薛乙板着脸道:“‘一’后面是‘二’,虽然我不是天下第一了,但要是改成‘二’,‘薛二、薛二’却大大不妥。”
众人忍不住莞尔。江南地区喊人“二”,那就是嘲讽这人傻里傻气、白痴浑人的意思。
薛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年轻时我曾有一阵子热衷功名。朝廷科举分为甲、乙两科。乙科是秀才‘乡试’,中试者称为举人;甲科是举人‘会试’,中试者中榜后称为进士,即所谓‘一甲进士及第’等等。‘一甲’是天下才子至高荣誉,‘一’同‘甲’,‘一’后面的‘二’字是不能取做名字了,那么就取‘甲’后面的‘乙’字”。
众人这才知道薛乙这个名字的来历。薛乙道:“我们学医之人,医道遵循天理,我名字改成‘乙’,还有一层意思。天干十个,‘甲乙丙丁…’第一个是‘甲’,第一做不成,那么我就取天干第二个‘乙’,‘薛乙’似乎还可以。”
喻昌想了想,笑了起来,道:“幸亏师父按天干排序,如果按地干排序,那么地干十二个,‘子丑寅卯…’排在第二的是‘丑’。‘薛…丑’这个名字可也不妙。”
十二地干“子丑寅卯…”各有含义,“丑”也不是容貌丑陋的意思,喻昌在此故意以“丑”的字面意思乱说一气,以搏师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