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个动作,让苏傲雪看见了张翠兰的后脖子上多了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一直蜿蜒着把整条肩线都狰狞地勾勒出来。这种疤痕应该是被绳索勒破过了皮肤,长时间地嵌在皮肉之中溃烂、发炎……
手伸过来的一瞬,张翠兰下意识瑟缩,直到苏傲雪讶然担忧的脸占满了她的视线。
张翠兰眼中的惶恐终于消散,她试图对过去的事表现得云淡风轻:“苏姐姐,我……赖贵真经常要出去陪投资商,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她苦笑一下,此刻的眸光竟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感,“也要感谢他吧,他把我打醒了,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挺没意思的。男人所谓的保护,就是把女人关起来单独折磨。”
在天真的年纪就出嫁,未等张翠兰心智成熟,她就意识到老得掉渣的丈夫只是把她看成保姆,甚至只是一条逗乐的母狗。胡云九不在乎她后半生如何自处,还把她的床笫秘事说出去炫耀。
第二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张翠兰还是执迷不悟、贪图享乐。赖贵真不需要她服侍,却同样不把她当人看。她在赖贵真那边有时是泄欲的伶人,有时是发泄的沙包,有时是利用的棋子,但从来都不是人……
苏傲雪听罢,早已泪流满面。揪心地拉着她的手,却说不出来哪怕一个字。这种折磨告诉给别人,人家或许能说出许多惋惜的话,可苏傲雪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也经历过这些,知道外人的话是不中用的,起不到一点安慰作用。
女人要打破牢笼逃出生天,靠的不是言语的鼓励,而是自己的双手双脚,直到沾满了泥土和血水,直到没有了痛觉,阳光才会把前路照亮。
正如眼前的张翠兰,从前脸上常有的娇憨消失了,她的笑容变得勉强,像一朵干枯的玫瑰。她靠在她的苏姐姐的肩头,把没用的眼泪一滴一滴擦干净。
这一刻,苏傲雪想起自己和马忠合讨论过的话题,苦难是写不完的……
她还要写,继续写,她还有源源不断的灵感。
有了这段对话,苏傲雪决定去找吴新杰跟马忠合商量,她想再加一个故事。
这次的对比,她不再用男女做参照了,她要写一对姐妹。一个嫁了人之后放弃工作,一个为了工作拒绝了有大男子主义的追求者。前者疲于解决丈夫花心的后遗症,而后者的社会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苏傲雪慷慨激昂地陈述着,为什么非得把这个故事加进去:“社会意识的进步,进入了一个趋向平等的新阶段。所以,妇女对玩偶式的不对等爱情,渐渐不再有警惕心。可是,男人有些话只是说得冠冕,行动上可不见得会遵守。女子究竟少在社会上打拼,对那种嘴上抹蜜、背后插刀的手段,既没经验就无警惕心,不懂世道之险恶,容易把口蜜腹剑当成真。我想借电影,给妇女们提个醒。”
马忠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竖起了大拇指,笑呵呵道:“我同意!要让那些只想靠嫁人跨越阶级的女性意识到,丈夫给的安逸是慢性毒药,人家忽然不肯给了,生活就会把她们打成原型。只有靠自己争取来的地位,才是长久的、稳固的。”
苏傲雪看着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经理,不由想到了前几部电影的创作过程。她跟导演以及经理之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分歧。因为大家立场不同,苏傲雪想要撕碎那些刻板化,甚至是丑化的女性银幕形象,这种行为在男性掌权人的眼里是小题大做,更是无事生非。而来到了星火,除了一开始,吴新杰因谨小慎微险些要放弃这个剧本之外,真正到了拍摄期,倒是一点没碰上此类摩擦。
想罢,苏傲雪不禁好奇地问:“马经理,你不生气吗?其实,光听我说的那些话,对男人可是很不客气的呀。”
马忠合坦然地反问她:“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是对坏人不客气,又不是对所有男人都不客气。”
吴新杰也难得愁云尽散,鼓励苏傲雪继续写下去:“我已经跟银行借到钱了,再买三卷胶片也负担得起。”
有了两位话事人的鼎力支持,苏傲雪的赶稿压力虽然依旧空前巨大,但在精神上,她无比满足。
待电影杀青之后,蔡逢春没日没夜地开始剪辑成片。
苏傲雪则对宣传海报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她主张所有女演员无论角色大小,全都挤在一个画面里,不再采用讨好的微笑表情,而是各自表达着悲哀、愤怒、无助、不甘等情绪。配字就采用了她之前的灵感——我们是女人,我们没有姓名,我们徒有罪名。
摄影师好奇地问:“难道海报都是严肃的风格吗,完全不需要一张气氛明朗的吗?”
这一问,让苏傲雪又有了新灵感。
她提议让五个单元的女主角站成一排,彼此挽着手开怀大笑,配图的字用的是“我们是恶女,我们和男人一个样。”
看到洗出来的巨幅海报,苏傲雪真是爱极了这种效果。她的女演员们脸上有自信张扬的美,有不惧流言的叛逆,她们的朝气和青春不在皮囊而在灵魂!
至于海报面世后,接连被质疑思想偏激,具有过度的煽惑性,那都是后话,而且是苏傲雪不甚在意的后话。
对着两组另类的海报,苏傲雪告诉朱品慧,她下一步的计划不是立刻写新剧本,而是想做一件写作以外的大事:“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打算发起一个电影业的妇女联合会。我们要把姐姐妹妹们都团结起来,谁有困难都可以拉一把。”
“好啊,我第一个加入!”朱品慧满口答应。她真是欣慰极了,自从送出去那份礼物之后,她可以没有再提过任何进步话题,她一直用眼睛在观察苏傲雪的反应。
对于恩师和好友都加入了地下党的事,苏傲雪很快就接受了。至于她个人的倾向,她尝试过接触一些共产主义的籍,内心显然并不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