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禀忠近来在电检委员会议上的表现,通过种种渠道,渐渐传到了社会上,自然也在改稿会后被人拿出来讨论。
丁志阔站在力挺王禀忠的立场上,激动地比划着手脚,对杜景堂说:“我们的枪口要向外呀!大家想想看,什么是国家?就是无数个像这样的小房子,组成了一个大集体。如果咱们这间屋里,忽然有人掏出一把枪无情地射杀好友,这是多么可悲的场面!”
杜景堂无奈地点上一支烟,手指搔着额角,连连摇头道:“这话也只能在此地说,王委员如今惹了一身的火,要是让主任和常务知道影戏业诸多人物都向着他,恐怕……”
范胜风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怒而拍着桌子,道:“为什么要怕他们!人心向背问题,别说他们挡不住,就是他们头上的人,也控制不了!”
苏傲雪听他这话有些重,心里就要护短。立刻握着杜景堂的手,抿了抿唇,勉强笑了一下,道:“话是没错,可景堂的顾虑也有道理,也不能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再给王委员惹麻烦。”
杜景堂回握她的手,借眼神感谢她站出来维护。只是,他心底其实很明白,也许王禀忠是不怕添麻烦的。要是怕,一开始干脆就不提那话了。要说怕,其实杜景堂才更怕,他怕自己不够资格帮忙说话,怕帮了这忙会惹火上身。要是家里人觉得他不争气,连个办事员的资格都保不住,他回家可就抬不起头来了。
最怕的是,要是帮王禀忠出了头,也许自己会丢差事的,那时就更配不上苏傲雪了……
这时,罗健附和着叹息道:“是啊,景堂也有难处,说话做事都要三思才好。”
屋里静了一晌,便听丁志阔开口问:“四一二那年,你们在上海吗?当时我刚来上海,我的母亲还在世,一天一夜的枪声把老人家吓得够呛。她问我又是哪一国的洋鬼子在作威作福,我哽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谈起这个话题,范胜风也很痛惜,不免感慨道:“要是没有那一桩惨案,要是那些冤魂依旧活着,我相信那些人都会是第一时间挡在老百姓身前的血肉长城!”
朱品慧和佐飞都在灶披间内准备热水,听见屋内众人言语如此沉重,无声而默契地彼此对望。
随后,佐飞提着茶壶进屋,而朱品慧在院子里到处找杂活来做。
近来,朱品慧常觉得家附近有陌生面孔出现。而且这些面孔自出现之后,行动轨迹就一直环绕着他们夫妻。比如最近出现的南货担子,这人偶尔也会走动几步,但隔不到半个钟头保管又会回到弄堂口。可是,据朱品慧的了解,这条弄堂里除一户广东人、一户安徽人,其余全是江浙人。
按饮食习惯分析,江浙人爱好河鲜超过海味,在这里卖腌制海味,生意好不到哪里去。况且,挑担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随地追着生意跑。要是老这样蹲着不走,不如干脆赁铺子守店呢。显见得,那个南货担子意不在卖货。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朱品慧对改稿会的安全性就格外上心了。
佐飞背着手站到屋中间,沉声道:“大家对白色恐怖都是有体会的,所以我们讨论时局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他剪住话头,只把一根手指比在嘴边,示意大家不要过于高声。
“今天先到这儿吧!”朱品慧三步并两步地进屋,刚才有三短一长的口哨声,她知道这是暗中帮她盯梢的地下党同志通知她有紧急情况。
苏傲雪见她脸色苍白,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慌忙抢上前问:“怎么了慧姐?”
佐飞闻言旋即变色,一壁说一壁赶着去后门:“来不及细说,总之,我们最近总感觉家里受了特务的监视。”
在场之人最清楚不过,他们近来都谈论了些什么,便也从善如流地赶紧离开。
然而,才走了不到一半人,一群便衣就进来把人都堵住在后门。
同时,前边的街门也被一脚踹开。
只见这些人动作果决,有把住门口的,有朝天举枪震慑的,有风卷一般抢上二楼截断退路的……
可见这班人进来前早就谋划过,而今天更是有计划的行动。
为首的一个大步上前,厉声问道:“谁是这家的主人?这里是什么组织?”
杜景堂见走不掉了,只得退到屋内,下意识把苏傲雪护在了自己身后。
佐飞冷着脸上前,用力拱了拱手,道:“这是鄙人的家。我们都是做影戏的,每逢礼拜就聚在一起讨论剧本。”
为首的便衣亮了亮上海市保安处的证件,老神在在地往桌前一坐,逡巡了一番,问道:“有线报说,这里经常传出歌声,唱的是些什么?我给你们机会,你们自己先说说看!”
“唱了《义勇军进行曲》。”佐飞不卑不亢地反问,“不许吗?”
一名特务率先把手枪拍在桌上以示震慑,道:“队长,他们……”
苏傲雪被这种动静吓得一激灵,背后止不住地淌冷汗,赶紧死死抓着杜景堂的手,同时往他身后缩了缩。
坐在那里的队长抬手示意那特务别捣乱,然后阴鸷的眼神死死盯着佐飞,喝道:“你说呢?既然都是做影戏的,就该知道除三民主义之外的思想,一概不许宣传!”
这时,范胜风挺身而出,高昂着头,问道:“三民主义是哪三民?起首一句便是民族主义,是要我们团结起来反抗列强侵略的意思!那么,我们唱这歌能有什么问题?你们反对我们唱救国的歌曲,难道是反对我们宣传三民主义吗?”
“你小子好话不能好说,是不是?《义勇军进行曲》是哪部电影的歌?”
“《风云儿女》。”
“《风云儿女》是哪家公司拍的?”
“电通。”
从范胜风口中得出了想要的答案之后,特务队长瞪着眼举枪起身,枪口往范胜风太阳穴上敲了两下,再次抬高嗓门,道:“电通!一群赤匪办起来的电影公司,你们每逢聚会就唱赤匪所作的歌曲,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