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教员在与学生分别之际,说的话有一种父母对羽翼长成的子女做最后嘱托的情感。
然而,对佐飞的良苦用心,许多人非但不领情,还暗暗地编排了起来。
“佐老师总帮着苏傲雪。”
“你说会不会是……”
起初,后排的同学挤眉弄眼说小话的动静,还未被多少人注意。直到江红梅借着话头,提了一嘴:“难说!你们不知道吗?听说那个杜景堂也跟她……哎呀!”
当即便有人兴奋地搭腔:“我知道这事,是不是还把人家正经丈夫给气走了?”
刚才的阴阳怪气,只冲着《弃婴》的失败,现在却直指苏傲雪有不轨的行为。
对于这种说法,苏傲雪无法镇定。但在她气血逆流,恨不能立即分辨明白的瞬间,她自己先犯了心虚的毛病。
虽然,她和杜景堂把李海存气走的事绝对是没有的话。但她对杜景堂,到底有那么一些……
她自己也不敢细想,其实她的耳朵可以作为无言的证明,可惜这种证明是帮着流言那边的。那些人说了那久的闲话,她始终不曾注意到。而“杜景堂”三个字一出现,就好像是一种特别的提醒,立刻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台上的佐飞未尝一点没听见,后半段动静太大,他想装傻都不行。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站出来维持秩序。一方面,这些学生别管态度好不好,一段师生缘分到此,已经是迈过终点了,将来彼此是陌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另一方面,他很确定杜景堂对苏傲雪有心,而苏傲雪对杜景堂,虽然没有听她亲口说出来,但苏傲雪连对朱品慧也隐隐有逃避的举动,似乎也算是给出了答案。
佐飞在老友的立场,有些为李海存担忧。可他总是偏心苏傲雪这位爱徒的,所以有些两婆之间难为妇了。
“我还想谈谈,艺术面向的群体。艺术是人类的,因此无论国籍、种族,城市或农村,每个人都有享受艺术的权利,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值得挖掘的亮点,可以被搬上艺术舞台,展示各色人物的喜怒哀乐。对于城市的底层妇女,已经有相当多优秀的话剧和电影,来展示她们的人生。这些作品当中,有许多成功的例子,譬如《都会的一角》《同住的三家人》。但还没有哪个光束投到农村,更没有投在农村的底层妇女身上。”
江红梅听佐飞对苏傲雪吹捧了整三年,意见早就是很大的了。而自己在家缠着丈夫花了好大的价码,请了人捉刀的剧本,依然还是收获不到任何夸奖。佐飞口口声声说的,依旧是苏傲雪如何如何好。江红梅心里已经是极端不服气了,这便跳出来高声道:“苏傲雪写出来了,但没人爱看!”
佐飞并不回避她的刁难,因为她提的问题,也是培养一位合格的剧人时,教员应当做出正确引导的。
所以,佐飞兀自点着头,道:“艺术没有统一的标准,成功的标准也并不是唯一的。仅仅以学生的资格,就敢于挑战一个从未被人关注的主题,提出未被主流关注的问题,怎么不是成功?我们的革命经历过多少次失败,难道你们对此也是嘲笑的态度吗?戏剧的意义,难道只是受欢迎吗?这三年的课,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吗?”
连着四个反问,把质疑声都压了下去。
苏傲雪心里既是感激,也是感慨,不由地深深望了佐飞一眼。
他依然坚守着教员最后的职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底下的学生,道:“人们在戏剧里看到自己的生活,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兴奋感。所以,在话剧氛围浓厚的城市,最受欢迎的便是市民题材。农村的确是缺少一些戏剧土壤,但这并不代表农村人永远不会成为戏剧消费的主力。我希望你们能去到广袤的大地,遍寻人间百态,这是戏剧人的本分。我希望各位同学,不要只以销票的成绩来评判戏剧的好坏,也要注意人的意义!”
农村题材会在城市中预冷,这个话杜景堂早就提醒过苏傲雪了。如今,她再次听到类似的观点,心里难免又要想着那个人。
那天回到家,苏傲雪一夜未眠。她觉得自己其实很过分,爱一个人总会有个因由的,为什么非要杜景堂说出即便她容貌丑陋、没有才情也依然爱她那种瞎话呢?
可她面对爱的心态是很别扭的,极度渴望却不敢接受。因为从没感受过爱,干脆就抗拒别人爱她,她怕有一天爱会消失,所以始终挑剔着回避。她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她,却又打不败心魔……
一片鼓噪声打断了苏傲雪的思绪。
大半的学生都认为佐飞刚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好学生永远是对的。
这么一来,毕业前的最后一节课非但没有画下完美的句号,反而险些成了针尖对麦芒的角斗场。许多学生不服气,把佐飞的劝告视为偏袒,起身径自走了。
教室很快变得空旷,苏傲雪这时走上前,对佐飞道:“佐老师,其实……大家说的何尝不对。艺术既然是人类的,那我们剧人应该追求如何把艺术做到让普罗大众都能理解。我觉得自己的处女作,确实很失败。我想,以后还是考虑把故事的主场和主角尽量聚焦在城市之中,再穿插一些农村的配角,慢慢地让城市的观众接受有关乡村的情节。”
佐飞原来还担心她恹恹的表现,恐怕是受了打击就一蹶不振了。这时,听她说话还有构思下一出话剧的打算,总算安心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气馁就很好,只要人的精神还在,是不怕重头开始的。你是不知道,你师母她……”
苏傲雪先俏皮地笑一笑,才道:“我和慧姐是要好的朋友,她说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应该各论各的。”
其实,她一向是当着朱品慧才遵照对方的喜好喊一声“慧姐”,在别人面前总是恭恭敬敬地称呼“师母”。今天为了让佐飞相信,她丝毫不受挫败的影响,思想还是和从前一样达观,这才开起了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