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傲雪摇头叹道:“各位先生,你们应该先去了解农村、了解穷人、了解穷苦的女人。到时,你们自然就会知道,包括读在内,许多事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做的。”
然而,观众似乎依然不理解她这些感慨,自然也就完全无法认同这部话剧。
教育的成本摆在那里,所以这些观众即便来自农村,家里也有相当的家底,否则很难供养他们在城市里求学的用度。当他们纷纷表示一个人向好的意志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时,苏傲雪心里冒出的话是“何以不食肉糜”!
但她没有赤裸地揭露这个问题,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反驳:“我所认为的社会进步,是靠无数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第一步的人固然是英雄,但不能因此,就说走最后一步的人是狗熊。先觉悟的、后觉悟的,只要觉悟了,就都是勇士。先觉悟的人好比是金玉,他们确实光芒万丈。但如果艺术的光只聚焦在他们身上,底下自然就会有一块阴影。那里站着许许多多后觉悟的人,他们同样渴望被肯定、被关怀。没有最后一位迈过门槛的勇者,彻底地向旧社会告别,我们人类群体的进步始终是不完整、不彻底的。用艺术的笔触,描写微小的普通人是如何挣扎着觉醒的,这才是我的意图!”
当苏傲雪如是表达之后,还能从观众眼神中收获不少善意的目光。但当她再次把话说回到包容无知识的妇女时,那点小小的成果便又荡然无存了。
“艺术是多元的,更是包容的。我们排一些赞扬婚姻自由的话剧是好的,但同时,也不能在剧本里,把每一位受旧道德迫害的无知识的女性都表现得一无是处。她们的人生是被洪水撵着走的,我相信在她们心底,也是渴望改变的,社会不该对她们弃如敝履。我们不该站在冷漠的看客的位置,用新明的眼光来审判她们,我们应当施以援手才是!”
在苏傲雪慷慨激昂地表达剧本的内在思想时,她诚挚的眼神扫过了在场的每一张脸。就连江红梅那种不屑一顾的人,她也都投去了恳切的期盼得到赞同的眼神。唯独漏了一个人,一个自始至终都站在她这边的人。
尽管这些话真诚且详尽,但依然无法打动大多数人。
“作为剧人,你们施以援手的办法应该是表现职业妇女的美丽,当落后的妇女看到进步妇女可以美成那个样子时,她们受了鼓舞和启发,自然就向往进步了。”
同样的,苏傲雪对这种意见也无法苟同:“给旧式妇女看都市里的职业妇女生活多么富足,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我不这样认为!只有知识才能改变人的困境,如果不把知识送进农村,她们凭什么自立呢?不自立,又从何去找新生呢?不给予她们改变面貌的路径,仅仅只让她们看到生活的差距,那只会引起她们更强烈的痛苦!”
“我主张艺术高于生活!”
“中国在国际上给人印象很差,跟农村的脏乱、乡下人的愚昧脱不开关系。为什么我们还要以此为主题来排戏?是为了授人以柄,告诉外国人,他们的偏见是对的吗?”
“据我所知,电影检查委员会早有规定,不允许有损害中国人民形象的影片上映,难道话剧是可以例外的吗?”
坐在前排担忧了整晚的朱品慧,看看身旁的丈夫,对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佐飞会意地起立转身,拱手道:“诸位,我有两句话要说。刚才这位男士提到了电影检查委员会,碰巧鄙人曾在那个会里担任过职务。所以,我有一定资格站出来解释一下。电影内容检查的标准,是恶意诋毁中国人民形象的影片不许上映,并不是说只要反映了不好的一面,必须一棍子都打死……”
本来是要现身说法给苏傲雪撑腰的,不料依旧有人反对。
“我在一家电影厂谋事,实际遇到的问题和你先生的说法根本不一致。但凡有黄包车、旱烟还有剪辫子之类的镜头,统统会被批评是诋毁国人,这种电影休想拿到准映证。”
“他只是曾在那里就事,想必而今不在了,所以他的话不作准!”
“我……”佐飞的确是被委员会剔除的人,听到这种话,一时也没了底气,“我从情理出发,认为给这种审片意见的人是不对的。”
那位供职于电影厂的人听了,反而腰杆更加挺直了:“不管怎样说,总之这出戏不符合有关要求。我认为应该对剧院进行处罚,并严禁《弃婴》这出戏再公演!”
李海存在前半场表演时,还挤在第一排,昂首挺胸等着炫耀自己在其中也有一份功劳。后来,看到观众都不以为然,就连电影界的人也跳出来大加批评。他生怕人家知道自己和苏傲雪的关系,搞不好一些剧评家还要在明天的报上连着他一起骂。
因为不愿意卷进旋涡里,趁着无人注意,李海存便悄悄溜走了。
好友和丈夫都快被一一打败了,朱品慧实在没法子继续泰然地坐着。她豁地起身,对着那人问道:“这位男士看起来彬彬有礼,所以我相信你是很懂理的人,你未必不清楚委员会那种武断的做法有失偏颇。可是,难道就因为你被无理对待过,所以其他人也必须承受和你一样的不公吗?”
佐飞见那人僵住,忙抢着再次把话谈到了正题:“我们不谈其他的,就事论事来说说这出戏。我很赞同苏编剧的主张!你们只管抱怨农村人这不行那不行,对这个群体的喜怒哀乐避而不谈,然后我们国家的形象就好了吗?农村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他们用双手供给四万万人粮食,就为了这一点,我们也当感恩了!”
那边观众喋喋不休地发表意见,而站在出口处的胡云九,也被剧院经理缠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