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里出来一个穿短衣系围裙的中年男人,身上有很重的油烟味。
苏傲雪这就猜到,这个小门进去应该是厨房。除了菜贩子进来,其余时候大概都是落锁的,怪不得要敲这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她虽然有所谓而来,但也怕开口的,所以耽误着时间一直这样瞎想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厨子正是忙的时候,见来人敲门敲得火急火燎,这时却莫名其妙沉默了。心里早有些不高兴了,然而看她打扮得体,又是个女人,不好意思呼呼喝喝的,只是皱着眉问:“你有事?”
苏傲雪颔首,艰难地张了张口:“我找杜景堂。那个……胡云九先生的太太是我一位朋友,他夫妇有些话要我带给杜景……”
其实人家也没打听什么,可她从未做过鬼鬼祟祟的事,所以忙着证明自己身份清白。为此,还撒了个谎。
在杜家,由老一辈起,对杜景堂都是不敢大声的,平辈更是待他恭恭敬敬。这种态度自然也影响了家里的佣人,厨子一听,脸上立刻堆下笑来。加之,来的这位时髦小姐居然知道找这家的三少爷不能由大门门房里问,可见和三少爷有些交情,忙笑请苏傲雪快往院里来。
厨子一壁走一壁说:“三少爷因为一些缘故,所以是单独住一个院子。路有点远,但不算绕,一直往里就行了。”
沿长廊走到尽处,这边的瓦墙和木门都比较新,门是虚掩的。因为杜景堂的小院相对独立,每到夜深他就从自己住的这边把门关上,早晨起来才开门。如果一直不开门,就说明这一天不欢迎杜家其他人打扰。
跨进小院,厨子先就顿住了,他垫着脚尖往前快挪了几步,竖起耳朵听了两句。复又转头对跟过来的苏傲雪悄声道:“是我家老爷的声音。”
她也未曾想过初次登门,居然会碰上父子谈话的场面。所以,尽管苏傲雪不清楚杜家父子嫌隙很深,却也照着厨子的做法,缩了缩脖子,手指点着脚下,压着声音回道:“那……我,我站在这里等就行了。”
厨子是知道的,杜守晖来找这位少爷,总会碰一鼻子灰。未免鸡飞狗跳的一幕把客人吓到,就想将人引去上房,找个空屋略坐一坐,因道:“别,我带你……”
苏傲雪只听说杜景堂被军阀逼着当过上门女婿,却不知道杜守晖也逼着亲儿子就范,当然就想不到要躲祸。她一心希望自己来找杜景堂的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天气很好的,我站在院子里等也不要什么紧。”
厨子虽然心里犯嘀咕,觉得这风一吹就能倒的姑娘胆子倒不小。可人家是客人,也不好执拗着非要把人拖走。只好勉强笑了一下,边退边说:“那,那行吧。有什么事,还是可以过这个门来找我。”说时,人往门里一缩,就跑没影了。
见了这种样子,苏傲雪才觉得恐怕自己一个人留下也不好。但厨子已经跑了,她一个人闯到别的院子里乱走更是不好。只得硬着头皮,贴着墙挪过去听里头在说些什么。
杜守晖来小院,也算半个客的地位,不会像进其他房间那样直接坐在主位。
杜景堂也不可能主动请父亲上座,只会把背脊留给他。
所以,苏傲雪看到的场景就很古怪。一老一少两父子都背对着她,谁的脸她都看不到。不过,她能认出来,站在门边的男人年纪大一点。就是说老子来找儿子,结果还不受欢迎。
“听说田坤一大早就来找你了?为什么事?”杜守晖的声音威严而低沉,隐隐含着一些怒气。
杜景堂站在上手的位置,正摆弄一株盆栽的杜鹃。这一问,他的思绪自然就回到了一个钟头以前。
田坤这种每日的钟点至少由正午开始计算的人,一早就不请自来了不算,还是抱着十二分的好意而来的:“在南京看到成套的戏剧学专着,一下就想到杜兄你了。我们一班人里,就杜兄是有真才实学的,这种送给你才不糟蹋。”
杜景堂和他虽然交集不多,但也知道这人嘴巴里,不是谈堂子经就是谈生意经,混在一堆爱好戏剧的所谓圈子里,无非为了接近漂亮女演员。因就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田少爷这话太谦了,我看你在许多事上还是很有研究的,特别是一些经济问题,大概是家传吧。”
田坤心里也还不服呢,只是不好当面闹翻,也就干笑了一下,道:“反正我就是俗气的商人思想,不比你有艺术家风骨。”其实,暗地里就在想:都是没什么正经事的米虫,就他杜景堂爱装清高,有本事正正经经做一出戏剧,别只在嘴上夸夸其谈呀!
喝过小半杯茶,田坤见杜景堂招待的态度很敷衍,只好先开口说明来意:“从前的事,咱们算是两清了。”
此来,田坤心里有两个用意。一是两人都有一定的社交地位,又在拳脚和金钱上发生了一些纠葛,最好是彼此把话说开,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别真为一个女人闹红了脸。二是越得不到的东西,田坤越感到心痒痒,他想来探探杜景堂口气,如果对方爽快表示旧事已了,那么苏傲雪不就……
然而,结果似乎不如其意。
杜景堂把茶杯重重地搁下,冷哼道:“事情止于此,自然是两清。”
田坤怔怔地皱了皱脸,耐了一下性子,才问:“怎么个止于此呢?”
杜景堂不无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很郑重地道:“就是——你不要再生事端!”
田坤听懂了,自己两层意思,今天恐怕都不能办到。但他是主动拜访的,似乎也不能立刻掉头就走,只有干笑着继续周旋下去:“从古至今向来不缺才子佳人的美谈,难道说李太太真要改姓杜了?”
这句话真把杜景堂给问住了,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