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他果然追上去重申:“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的话剧,喜欢你的才情,所以才喜欢你这个人!”
苏傲雪咬了一下唇,抬眸问道:“那么,如果我始终无法成为编剧,你对我还是同样的感情吗?”
误会人家是冲着年轻的脸庞才示爱的,确实有看低人格的嫌疑,但……贸然接受因为才情而产生的爱,在江郎才尽的那一天,她岂不是要情场、事业两失意吗?
“我会……”杜景堂斟酌着想,如果自己承诺会尽力帮她实现那个愿望的话,她会不会又觉得这是要花钱养着她?她那样要强自立,恐怕不会为这种承诺展颜的。
然而,这个停顿落在苏傲雪眼里,难免要误会他在犹豫,而犹豫则是因为他真正喜欢的就只是才女的光环罢了。
苏傲雪也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只觉得夜风一直往她嘴里灌,灌得她嗓子眼又干又痒。
这种失败的夜晚,自己本来就是个失意的可怜人,为什么还要在冷寂的大街上罚站?
思及此,她脚步一旋,奢侈地叫着黄包车走了。
留在原地的杜景堂怅然出神,他想过追上去,却没有迈开步子。他觉得追上去总要说出能一下就打动她的话才有意义吧。以他们现有的身份,要正式恋爱根本是障碍重重。单靠原始的爱情的火花,那种力量恐怕很难让她下决心。
可是,他对她的内心世界实在知之甚少,所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话是能起作用的。
苏傲雪在学校里是典型的好学生,但女子职业学校的风气,跟一般学校有些不同。那些同学既是以姨太太的资格入学的,心思就很少在学业上。因此对好学生不仅不羡慕,还发自内心地讨厌。那样一来,苏傲雪毕业话剧的失败,反而让同学们有了弹冠相庆的举动。
在另一边,江立权替江红梅筹划好了一切,虽然她不曾提过哪怕一天的笔,但江红梅却拿出了五幕剧的剧本。她还在回学校时高调地表示,自己排演的话剧会去上海几所有名的大学里公演。
“我们只是刚刚学成的学生,就以现在的资格,立刻去市面上的剧院里公演,很容易失败的。虽然也有剧院鼓励我那样办,但我还是愿意稳扎稳打呢。”
谁都听出来,这是暗暗影射苏傲雪自不量力。
张翠兰虽然性情烂漫天真,人却不迟钝,也听得出那些弦外之音。她平时和苏傲雪关系就不坏,何况演出的事,她和胡云九在其中总算也有份。因此,先是注意苏傲雪如何应对,在看到她除了低头,便没有其他举动之后,张翠兰就忍不住开腔道:“江太太,我记得好些大学的剧院也就跟外头的剧院是一样的经营办法,不见得压力就小呢。”
这里便有几个向来喜欢盘桓在江红梅身边敷衍的女同学,捧着很厚的剧本,对了张翠兰炫耀:“可是,红梅的剧本很扎实的!”说时,先在张翠兰眼皮子底下扇风,然后假装失手丢在了苏傲雪怀里。
另一个也附和了起来:“咱们这一届学生,差不多的人只能将将拿出一个本子,能排成话剧的可不多,至于能成功的——江太太,我看好你呀!”
这番怪腔怪调下来,满堂都是哄笑声。
张翠兰不服气,看苏傲雪就像看扶不起的阿斗,怎么不管别人如何冒犯她都不动气呢!
而苏傲雪也很为难,她自己未尝不想反驳。可是,她不认为在课堂里驳倒了江红梅是能出气的事。毕竟,她做编剧的初衷不是曲高和寡,她很想依靠事业糊口,好让自己有充足的底气离开李海存那个糟糕的丈夫。
然而,这计划以目前的情况看,是彻底失败了。
加之,这些天来,她总辗转难眠,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天落幕后的种种情形。她记忆深处依然分明且清晰地映着,她所见到的观众的神情。在她不带性别地谈起微小的普通人也能成为话剧主角时,大家都是赞同的。可一旦解释的话回到了《弃婴》这出戏,那么人家就还是不原谅她,认为她有为旧式婚姻叫屈的嫌疑。
真不知道这种现象究竟为着什么,难道大家评价妇女的标准会特别苛刻一点吗?
为了想明白这件事,苏傲雪一直低着头。因此,别人看她十足是败者的腔调。
讲台上的佐飞,同样在看所谓江红梅的剧本。这些学生的捣乱,惹得他本就不太高兴的脸上颜色更加难看了。
至于他不高兴的原因,无非是他作为老师,完全能看出来这个剧本不是普通程度的学生能达到的,情节铺排的技巧远在苏傲雪之上,当然不可能出自江红梅本人的手笔。更甚者,他不太喜欢过于老成的剧本,什么都是按照主流剧评家欢迎的方向去写的,似乎只是为了拿到社会上博个好名声。这种作品,字里行间找不到多少剧作家本人的情感和思想。
然而,看一眼江红梅,她倒是一派自鸣得意的模样,挑眉道:“我就认为做人做事应当低调,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将来出成绩的时候,才好让人眼前一亮。”言罢,故意将很犀利的眸光丢在苏傲雪身上。
反观苏傲雪,一直低着头,有逆来顺受的样子。
这时,佐飞揉了揉眉心,一边捡起粉笔,一边说道:“你们的创作取材,我不做任何干涉。但我这个老师,要给你们上最后一课。”同时,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艺术的多元,多元的艺术。
满堂的学生大概也是没想到,都到了交毕业作品的日子了,怎么还要讲课。却又觉得没必要在离校的日子里闹风潮,因此只好忍耐着听完佐飞最后一天的啰嗦。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话剧内容局限在同一个模式里出不来。当一个人站出来,用话剧来表达人对自身主体性的探寻之后,所有的话剧都在复刻那个模版。凡是与中国旧有的传统化对抗的,就是进步的明戏。我认为这种做法,有预设写作的嫌疑。在这些作品中,我看不到个人的独创性。所有面目惊人一致的作品,只需要其中一两部特别经典的流传给后世即可,其他的总逃不过匆匆上演,又迅速被遗忘的结局。”